正文 中國文學內的性慾描寫

中國文學在「載道」的信條下,和禁欲主義的禮教下,連描寫男女間戀愛的作品都被視作不道德,更無論描寫性慾的作品;這些書在被禁之列,實無足怪。但是儘管嚴禁,而性慾描寫的作品卻依然蔓生滋長,「蔚為大觀」。並且不但在量的方面極多,即在質的方面,亦足推為世界各民族性慾文學的翹楚。這句話的意思請讀者不要誤會。我不是說中國文學內的描寫性慾的作品可算是世界上最好的性慾文學,我是要說描寫性慾而赤裸裸地專述性交的狀態象中國所有者直可稱為獨步於古今中外。我誠然淺學,未嘗多讀西洋的小說,尤起是專寫性慾的小說見的很少,但是赤裸裸地描寫性慾的西洋小說為世所稱者,如莫泊桑(Maupassant)的《Bel-ami》(《漂亮朋友》)之類,其中雖有極礙目的篇章,(此已為譯者所不願照譯),然而方之中國小說內的性慾描寫,尚不免類於小巫見大巫。莫泊桑的《一生》中也有幾段性慾描寫豈不雅馴,然而總還在情理之中,不如中國的性慾描寫出乎情理之外。左拉(Zola)的小說內嘗說浪子蕩婦喜觀「黃皮書」,意即為淫書;可是朋友告訴我,法國秘密發售的低等淫書,亦未有象中國的淫書專述性交狀態。莫泊桑有許多短篇,淫蕩已極,但對於性交卻還是虛寫,不象中國小說之實寫。故就實寫性交,甚至繪聲繪影,儀態萬方,如中國小說之所有者,淺陋如我,實未於其他各民族的文學中見過;這便是我們談到中國性慾文學時首先覺得是奇怪的一件事。

為什麼中國的性慾描寫會進了這種「魔道」,自然是我們應當研究的,本篇所要論列的主要點,此亦其一,不過現在我們姑且擱開這一點,先來談一談中國性慾文學的大概面目。

就通例而觀,性慾描寫的文學大都是變態性慾的研究。但中國的性慾文學竟是例外。中國有許多寫平常的才子佳人戀愛的故事裡往往要嵌進一段性交的實寫;其餘以變態性慾為描寫主題的小說,更是無往而非實寫性交。所以若問中國性慾作品的大概面目是什麼?有兩句話可以包括凈盡:一是色情狂,二是性交方法——所謂房術。所有中國小說內實寫的性交,幾乎無非性交方法。這些性交方法的描寫,在文學上是沒有一點價值的,他們本身就不是文學。不過在變態性慾的病理的研究上,卻也有些用處。至於可稱為文學的性慾描寫,則除偽稱伶玄作之《飛燕外傳》與《西廂》中《酬簡》的一段外,恐怕再也沒有了。所以著著實實講來,我們沒有性慾文學可供研究材料,我們只能研究中國文學中的性慾描寫—-只是一種描寫,根本算不得文學。

現在所傳的性慾小說——淫書,大都是明以後的作品;故中國性慾描寫始盛於明代,是無疑的。但是我很疑西漢末已有許多描寫性慾的文學出現,不過多不傳於後世罷了。西漢諸王,大都淫亂,烝父姬,通姊妹,攘弟婦,諸如此類,史不絕書。菑川王終古甚且使所愛奴與八子(妾號)及諸御婢奸,終古或參與被席;或白晝使臝(裸體也)伏,犬馬交接,終古親臨觀;產子,輒曰:「亂不可知」,使去其子。(《前漢書》三十八)這簡直是很厲害的色情狂了。而成帝宮闈穢亂,亦復不能諱言。在此種環境內,性慾描寫的作品的發生是可能的。今所傳,有《飛燕外傳》(舊題漢伶玄撰),《趙後遺事》(舊題宋秦醇,言得自同里李生與《飛燕外傳》大同小異),《飛燕遺事》(闕名,共瑣聞五則),而尤以《飛燕外傳》一篇為最著名,且文詞亦較勝。此篇敘趙飛燕姊妹出身,得幸之原因,至成帝縱慾喪身而止。末有伶玄自敘,謂字子於,潞水人,由小吏,漸至淮南相;其妾樊通德為樊嬺弟子不周之子,能道飛燕姊妹故事,於是撰《趙後別傳》。序末又稱玄為河東都尉時,辱班彪之從父,故彪續史記不見收錄。

(按今通行本無此序,此據《四庫提要》所引)兩段文豈不接,且亦不類自序口吻。所以很多人疑心序既假造,文亦偽作。然古來通人如晁公武器信之;陳振孫雖有或雲偽書之說,但又雲通德擁髻等事(見自序中),文士多用,而禍水滅火之語(見本文中),司馬公載之《通鑒》,則又為回護。平心而論,我們自然不能說伶玄之必有是人,與必作是文,但後世作偽者不拿別人作題材,而偏偏挑了一個正史上不算十分荒淫的漢成帝為題材(按《漢書。成帝紀》僅有沉湎酒色輕輕一句,《外起傳》亦唯記趙後姊妹妒殺後宮子而已),則大有可疑;如果當時毫無關於飛燕姊妹淫佚的傳說,則作偽者為何無中生有拉上個成帝與飛燕姊妹呢?因此,我們不妨假定西漢末年或許有不少的描寫性慾的文章都是以飛燕姊妹作題材的,(按《西京雜記》載飛燕事凡三則,皆見《外傳》;《西京雜記》舊題葛洪撰,有洪跋稱得劉歆《漢書》一百卷,取校班作,有小異同,其為班固所不取者,不過二萬言,抄出為《西京雜記》云云。然《隋書。經籍志》載此書二卷,不著撰人姓名;《漢書》匡衡傳顏師古注,稱今有《西京雜記》者,出於里巷;亦不言作者為何人。《酉陽雜俎廣動植物》篇及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始言是葛洪撰,《雜俎語資》篇又載庾信語,謂是吳均所作。總而觀之,此書傳自晉世,出於里巷,蓋傳說之碎斷者,云為葛洪作,或吳均作,皆依託也。然據此可見漢晉之間正多此種流傳之故事。飛燕姊妹之事僅其題材之一。)後來有人纂集而成《飛燕外傳》乃加以伶玄一名托為撰者。故《飛燕外傳》一文雖在漢家歷史上毫無價值,而在文學史上的價值卻未便過於抹煞。又據晁公武語,及通德擁髻之事文士多用,二者而觀,也可想見此文流傳已久,恐系唐以前人所作。若問西漢末既有不少描寫性慾的作品,何以今僅傳飛燕故事,則解答亦甚易易。第一,因性慾描寫究是禁書,在雕版術已發明後,流傳尚極困難,何況漢代並未有印刷,僅恃手抄。第二,中國小說自唐以前,皆為Romance體,凡百故事,皆假託一二歷史人物以為主體;又因題材既集中,便生出(a)後人合併諸故事而加改作,與(b)趣味較淺的故事漸歸消滅,兩個結果。所以我們不便以今日所存之少而致疑於古時——當時——之未必多。

再就《飛燕外傳》的內容而觀,則此短文直可稱為後世性慾小說的泉源,換言之,即後世的長篇性慾小說的意境大都是脫胎於《飛燕外傳》的。《外傳》言飛燕居家時與羽林射鳥者私通,既入宮召幸,其姑妹樊嬺故識飛燕與射鳥兒事,為之寒心,——恐成帝窺破飛燕之已為婦人。及後既幸,流丹浹藉,嬺私語飛燕曰:「射鳥者不近女耶?」飛燕曰:「吾內視三日,肉肌盈實矣;帝體洪壯,創我甚焉。」這是後代性慾小說侈談「採補術」的托始。《外傳》又言「帝嘗蚤獵,觸雪得疾,陰緩弱不能壯發;每持昭儀(飛燕妹合德)足,不勝至欲,輒暴起。昭儀常轉側,帝不能長持其足。樊嬺謂昭儀曰:『上餌方士大丹,求盛大,不能得;得貴人足一持,暢動,此天與貴人大福,寧轉側俾帝就耶?』昭儀曰:『幸轉側不就,尚能留帝欲;亦如姊教帝持,則厭去矣,安能復動乎?』……帝病緩弱,大醫萬方不能救,求奇葯,嘗得春恤膠,遺昭儀。昭儀輒進帝,一丸一幸。一夕,昭儀醉,進七丸。帝昏夜擁昭儀,居九成帳,笑吃吃不絕,抵明,帝起御衣,陰精流輸不禁。有頃,絕倒。裛衣視帝,余精出涌,沾污被內。須臾帝崩。」這又是後代性慾小說的種種春方淫器及脫陽而死的托始了。而金瓶梅寫西門慶飲葯逾量,脫陽而死的一節,竟彷彿是《外傳》寫成帝暴崩的註腳。《外傳》寫成帝窺昭儀浴,賂侍迫使無得言;又謂後(飛燕)浴五蘊七香湯,踞通香沉水坐,潦降神百蘊香,昭儀僅浴豆蔻湯,傅露華百英粉;然帝私謂樊嬺曰:「後雖有異香,不若婕妤體自香也」。《趙後遺事》寫此事更為淫艷:「昭儀方浴,帝私窺之,侍者報昭儀,昭儀急趨燭後避,帝瞥見之,心愈眩惑。他日昭儀浴,帝默賜侍者,特令不言;帝自屏罅覘,蘭湯灧灧,昭儀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飛揚,若無所主……。後知昭儀以浴益寵幸,乃具湯浴,請帝以觀。既往,後入浴,裸體而立,以水沃之。後愈親近,而帝愈不樂,不幸而去」。這一段簡單的描寫,顯然也給了後人許多暗示。《趙後遺事》一書,據《說郛》本,題宋秦醇傳,有小序曰:「余里中有李生,世習儒術而業甚貧。余嘗過其家,牆角一破筐藏古抄書數十冊,中有趙氏瑣事,雖紙墨脫落,尚可觀覽;余就李生氣之以歸,補正編次成篇,傳諸好事者」。這些話自然未便遽認作真,恐此《遺事》即為秦醇所作而假託李生所有舊鈔;果真如此,則《遺事》當亦為摹仿《外傳》而作,或竟為根據另一種關於飛燕的傳說;並可證明古老的《外傳》正堪稱為性慾文學的始祖了。

《晉書》謂惠帝後賈氏名南風,荒淫放恣。洛南有小吏端麗美容止,一日忽逢一老嫗,說家有疾病,卜師雲宜得城南少年厭之,欲暫相煩,必有重報。於是隨去,上車下帷,納簏箱中,行十餘里,過六七門限,開簏箱,忽見樓闕好屋,問此何處,雲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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