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

馮紫英領著板兒跨進來。見是他,一點吃驚,既而熱切地笑起來:「你……」他對著賈珍笑,「你們兄妹倒是好!不來都不來,一來一起來。」

「那有什麼,你這吃香不是。這兩天來幫忙,人前人後的虧著有你。做哥哥的來看看兄弟也該當。」賈珍磊落地笑著,從他臉上再看不出一絲不妥,一如惜春所感覺的,他們這些久在世情里摔打的人,早有了收拾情緒的本領,不是戲子也是戲子。體內似有個匣子,情緒開合隨心所欲。

「你——」馮紫英笑著轉頭,再看惜春時,早沒了人影。馮紫英臉上訕訕地,道,走得這樣急,她恐怕是有什麼急事?

「不礙的,這丫頭打小就是這性子。知道的人都習慣了。」賈珍泰然自若地笑道,眼神卻悄然追隨著窗外廊下領著板兒疾行的惜春,心裡猛得抽搐了一下。疼痛蔓延開來。

「我有話要對哥哥說。」馮紫英猝然出聲,賈珍肩頭微微一震,收回目光來看站在他身邊的馮紫英。「有事請說。」他閑閑抬手,「都是異姓兄弟不是?」

「我想……」馮紫英猶疑了一下,返身去拿自己搭在椅子上的外套,邊穿邊道,「哥哥也知道,兄弟與你家妹妹是定過婚的……」大約也曉得是這樣的情況下說這事不妥,馮紫英總有點心虛,說著,偷看賈珍的臉色。

「唔……」賈珍不置可否地點頭,倒是看不出慍怒的意思。

「也是兄弟沒福……」馮紫英低頭系腰上的帶子,幽幽嘆息,「國孝家孝耽誤了幾年。大家都大了,所以我想著,今年把我和四妹妹的事辦了……雖是與老太太有些不敬,但她老人家本就疼惜惜春,想來也不會怪罪。」最難說出口的話已經說出,後面馮紫英的口齒就伶俐許多,一氣兒說完,含著笑看賈珍,滿臉期盼地望著他。

「理是這個理。」賈珍端起手邊的茶碗,喝又不喝,含笑點頭,「我原也沒什麼可駁你的。」

「那麼——」馮紫英殷切地追問,一面又接過他手裡的茶碗,伸頭向外面叫,「墨林,你睡迷了嗎?這麼沒眼色,還不給爺換杯茶來,殘杯冷盞的,叫人怎麼喝!」說著把杯子塞到聞聲而來的墨林手裡。墨林忙不迭地去了。

賈珍垂目看他發作小廝,只不說話。神色顯得有些高深。半晌,接過墨林沏上的茶,才緩緩抬起頭,眼神幽幽落落的望定了馮紫英。

「可是惜春的意思——」他截然問。

「自然與她無關!」馮紫英驚跳,駭然笑道,「哥哥想到哪裡去了!」說著,自失地笑,「是我鹵莽了。咱們這樣的門第出來的女孩,有幾個是隨便的?不怕哥哥笑我狂,但凡是不尊重的,尋常姿色的女子也入不了我的眼。」

賈珍聞言撲地一笑,指著他:「你倒實誠!」

「在哥哥面前有什麼好撒謊的?娶妻求淑女,原不比我們在外邊渾玩。這點心數,弟弟不是沒有。」馮紫英笑和著,見他臉色和緩下來,放下了大半心,被他奚落也不反駁,但笑不語,一臉老好相。

「我那妹妹可有什麼了不得的好處,值得你馮將軍如此勞心。」賈珍把玩著茶碗,細笑道。

「哥哥何苦取笑我?」馮紫英紅著臉賠笑著。

「這話差了啊,我做哥哥的,問問男家對我妹妹的印象,怎麼是取笑?」賈珍不放他過身,一昧似真似假的探話。

「這話怎麼說……」馮紫英也坐下來,用手輕敲著腦門說,「惜春確有令人著迷的地方,神光離合,她卻不自覺,不像我們日常見的女子,自覺有幾分姿色就搔手弄姿。惜春她自有一股天然風韻。我見了她真有說不出的舒服。」

「是這話?」賈珍微微揚聲,眉頭輕挑,似是頗滿意馮紫英的應對,因道,「看不出,你這花花公子倒用了心。」

聽賈珍說他花,馮紫英臉上耐不住,訕笑著作揖:「哥哥饒過小弟吧,改日我請你吃酒。」

「饒了你,賈珍笑道,瞧你怕的那樣!這要是過門了還了得!」說著喝了一口茶。迎上馮紫英殷殷的目光。

「此時自然是不成的。」賈珍鎖眉沉吟著,整整衣杉站起來,溫言安慰道,「你得許我時間,等過了這一段吧。我好為你安排。」

「兄弟謝哥哥大恩!」馮紫英喜出望外,說著行下大禮去。

「不用這麼著,大家都是兄弟。」賈珍將手一抬,輕輕扶起他,拍著他的肩笑道,又自懷裡掏出懷錶來看看,道:「這會子人又要來了,我不多耽誤,先去了。你若有什麼事,前面找我。」

「兄弟省得。」馮紫英笑著送他出門,又道,「哥哥你自便。」

賈珍和他對望了一眼,幽幽一笑,轉身自去了。

惜春離了馮紫英那裡,心口處兀自跳個不住,她將板兒送到車上,看他們離去,慢慢走回來。

一路寂靜。然而心是如此不安穩,一步步地彷彿踏在沼澤里,落不到實處,馮紫英遇上賈珍,惜春想起在房裡的情景,已是密密的一背冷汗。她暗自祈禱,希望馮紫英別貿然說什麼才好,說了,難保賈珍不誤會什麼?

她不是怕他,可也不是一點不怕他。現在這草木皆兵的時候,她不想招他疑忌,以免有不必要的麻煩。惜春走到房裡坐下,喝了一口冷茶穩定心神。冷茶入口,她驚得一顫,漸漸冷靜下來。

惜春抬頭望向窗外,目光越過竹林,園門口的垂花門上花蕾隱隱,沉沉的綠葉里若隱若現紅黃跳躍。那馬車想是去了遠了。

該送走的人都走了。她們這些人,如隨水飄零的花瓣一樣,從樹上簌簌落下,落入水中,隨水而去,也許此生終不復見。一脈花自飄零水自流的境地。她嘆息莫名地紅了眼眶,既而對自己憤然,二嫂子既捨得送巧姐走,我難道不如她的悟性,非在這裡死捱?我原也可以不留在這裡的!不去他那裡。我還可以去玄真觀。她帶著殘喘的心境細細盤算。躲開這些人,遠離這個是非窩,能得一天安寧是一天。

心裡想起那些被自己廢棄很久的佛經。升起惘惘失落。煩惱日深。或許是遠離了寧靜無憂的思想之源的緣故,好象一個人獨身走入紅塵,身邊熙攘,看見沒有一樣東西是安然平定的,終於覺得局促難以習慣。

看著寥落的淡藍天空,鳥群震翅飛過,她仰天深深嘆息,渴望得到——某種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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