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這次換做馮紫英派人先行,他自己帶著幾個人騎馬跟在車後。幸好車未再出狀況。遠遠已看見玄真觀。馮府的家人先打馬上前,通知站在觀前的賈府小廝。

有人進去通報。等到惜春的車來到跟前。早有人垂手畢立了。林之孝家的跌傷了,早歪在一邊,入畫只得自己揭開帘子,一看,打頭的不是別人,正是來意兒。臉忍不住就紅了。

還是來意兒穩當,半點行跡不露,躬身對惜春道:「裡面已經打點妥當,還請姑娘放心。」

惜春點點頭,對入畫說:「你的腿如果傷得厲害,就不用下車了,在車上陪林大娘好了。」

入畫猶疑了一下:「我還是可以服侍姑娘的……」

惜春看她一眼,點頭,不再說什麼。

入畫下了車,畢竟腿還生疼,站不穩。來意兒看她要跌倒,也顧不得人多眼雜,伸手就扶她一把,兩人眼神一觸,電光火舌,趕緊錯開。

惜春不動聲色的看著,對入畫和來意兒的逾禮之舉視若無睹。待入畫站穩,整衣下了車。

踏上道觀覆滿雪的台階,惜春回頭一望。馮紫英正在馬上看著自己。

心悸無聲,無聲仿有聲。

惜春收回目光,轉身進了道觀。

雪還在飛飛揚揚的下。被層層飛雪覆蓋,沒有人氣,沒有煙霞蒸騰。道觀像突然縮小了許多倍,亦潔凈。或許李耳在成仙前曾住過的,他走了,這裡就變成一個小小的白色模型,一個虛妄的,天真的世界,留給後人想像。

來意兒在前引路,帶著惜春去見賈珍。

賈珍在一處偏殿休憩,喝著老君眉。聽人報說四小姐來了,喝茶的杯子亦未放下,只淡淡問:「怎麼來的?幾個人?」

小廝答:「只四姑娘和她的貼身丫鬟,並林大娘。」

雖然厚重大門關閉,但不斷仍有細小如柳絮的雪飛進來,沾濕了門前一線地。

「叫來意引她來見我。」賈珍道。

小廝領命去了。

賈珍看著關閉的大門,笑了笑。一絲灰從房樑上飄落,落進杯子里,賈珍皺眉,將那杯水傾在地上,切齒道:「賤人。」

「哥哥,如此恨我嗎?」他聽見有人問。

賈珍一驚,眼前並沒有惜春的身影,那只是他腦海中的幻音。

再看時,門已經被推開。惜春披著一身雪光,出現在他眼裡。

視網膜被突然間撕裂,強烈的大束光線猛烈侵襲,映射出灼烈滾燙的光。產生幻覺。

他看見秦可卿穿著大紅羽紗面白狐狸里的鶴氅,戴著雪帽走過來,臉上笑意微微。

賈珍看得呆了,顫聲道:「可卿,你來了,你又笑了……你不恨我了?」

那種微笑,很多年前,就從兩個人的靈魂里同時消失了。

「可卿」轉身關上大門,室內驟然暗下來。

「哥哥,是我。」

惜春走到賈珍面前,仰著臉看他,離的太近,因此看見他眼底淚光盈盈。

有點驚動。

「惜春!」賈珍驚退了兩步,他看暗光中逼近自己的女人的臉。

「不對,你是可卿。」他選擇執迷,摟住她要吻。

「對不起,是我的錯……」他用力的摟住她,激烈野蠻地想親吻她。

「如果你瘋了,我還沒有瘋。」惜春再不是當年被他扼住的惜春,她已經積聚了多年的冷漠和堅硬足以和他對抗。她之所以剛才沒有躲閃,任他抱住,是因為,她亦有疑問,她想知道,可卿愛的男人的懷抱,是什麼感覺。

冷而空蕩,令人厭反。這個男人,已經沒有靈魂,他只是個外表光鮮,內里腐爛的空殼。

她用力地,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扇的自己手疼。

賈珍瞪住她。

「如果,你敢吻我,那就吻吧!」惜春將臉逼近他,她的臉像北極,無邊無際的冷,卻冷地不帶一絲澀然。

賈珍不敢!真的不敢。他不能吻他妻子的女兒,這樣背叛。

「看你會不會在我身上找到可卿的影子。」惜春嗤笑:「賈珍,你不要妄想了!被你丟棄的感覺永遠不會回來,如同死去的人再也不會復生。」

「……」賈珍頹然失色,靠在小几上。

惜春看著他,悲傷驚懼的男人,心裡一陣凄傷。她平靜下來,看住他說:「你不是恨我么?我也恨你。很久以前,在這世上,我們就是孤單一人了!孤單的活著太寂寞,彼此恨著才快樂。有恨陪伴很愉快,有你陪伴很愉快。」

惜春落淚了!賈珍呵,我們如此憎恨,卻如此親密。「也許今生,上天在我們的命運編織了兩個糾纏的結。我們註定至死方休。「

「也許……」賈珍看著她,喃喃道:「我們解不開,這麼多年,我解不開。我只想你死。要你生不如死!」他陰森森冷笑。

惜春漠然。他的敵意她早就領略,不會再有驚懼,不會疼痛,不會流血。

「我是來拿父親的書,與你無關,你去應酬你的朋友馮紫英,他在外面等你。」

惜春說完轉身,準備打開門出去。

「你見過馮紫英?」賈珍叫住她。

「如何?見不得,這便觸犯天條了?惜春站住了,卻不屑回頭,冷笑道:父兄做出那樣的事,做妹妹的自然獲益菲淺,哥哥放心,妹妹必不如哥哥。可和男人說幾句話的膽子還是有的。」

賈珍氣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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