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飄》與思嘉麗情結

《飄》是美國女作家瑪格麗特·密西爾在三十年代寫就的長篇小說,1936年出版,先後被譯成幾十種文字。據此改編的電影曾引起很大的轟動,成為二十世紀文化生活史上不可忽略的一頁。

《飄》的故事從1861年4月開始,跨度十二年,以美國南北戰爭為背景,著重刻畫了莊園主女兒思嘉麗的形象。《飄》的故事就是思嘉麗的故事,思嘉麗的故事風靡了全世界。

最熱烈的反應來自女性世界。幾十年來,思嘉麗的形象深入眾多女性心中,成為繼《簡·愛》之後,對女性最具感染力的作品。

當不同年齡的女性為它掀起心中的波瀾時,我們說,這其實是她們實現內心渴望的一個故事。無論從文學、社會學、歷史學角度對這部作品做出什麼樣的評判,都不得不承認,就其廣泛流傳而言,這部書無疑獲得了巨大成功。

它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成為很多女性心中的夢。

這裡,除了社會學、歷史學、文化學的原因之外,還有深刻的人格心理學原因。思嘉麗的人格是一種典型人格。

我們把它當做一個現代版的「童話」。

對於一個故事,人們從來都不是單純地接受,而是發自內心地共鳴。思嘉麗的人格能夠在女性世界中引起熱烈反響,是因為她們心中都蘊藏著與之共鳴的心理結構。讓我們在對思嘉麗人格的深入剖析中,發現現代生活中廣泛存在的「思嘉麗情結」。

先來考察思嘉麗自幼人格形成的歷史。

一,思嘉麗的母親愛蘭出身富貴,比父親的家境好。愛蘭十幾歲時,因為原來的情人走了,才嫁給了思嘉麗的父親。父親比母親大十三歲,在那個時代的人們眼裡,這是一個大得可以做父親的年齡差距。

婚後,母親的一切言行舉止完全符合身份,是慈嚴兼備的賢妻良母,在傳統道德中可算至善至美,是真正的當家人。父親對母親又依賴又懼怕,在無可挑剔的、年輕的、富貴家庭出身的妻子面前,做丈夫的大概必然是這樣的態度。

結婚第二年就生下了思嘉麗,又一年生下了二女兒蘇綸,再一年生下了三女兒凱琳。

這就是思嘉麗的基本家庭狀況。

二,由於她是老大,由於她長得最漂亮,思嘉麗最受到父親的寵愛,而她也有著明顯的戀父情結。

她的埃勒克特拉情結表現得十分優美。

她和父親之間像兩個好朋友一樣「心心相印」,他們的默契是,兩個人的一些所作所為都有一個共同的欺瞞對象。父親有些事不想讓妻子知道,而女兒有些事不想讓母親知道,他們也便形成一種看來挺愉快、挺正常的父女聯盟,逃避那個慈嚴兼備的母親的統治。

三,由於思嘉麗和母親的年齡只相差十幾歲,又由於她和兩個妹妹的年齡分別只差一歲和兩歲,她實際上處在與這三個女人爭奪同一個男人(父親)的位置中。

因為母親的溫和賢惠,給了思嘉麗向母親爭奪父親的空間。因為兩個妹妹年齡和她相近,又格外加強了她與兩個妹妹爭奪父親的嫉妒。因為她是長女,又長得最漂亮,她自小就極力排斥兩個妹妹。

她是父親的寵女,在媽媽那裡又依順乖覺,惟獨對兩個妹妹獨裁專制,這造成了她在家庭中相當獨特的位置;在這個位置上她漸漸成長著佔有性很強、嫉妒性很強且又任性跋扈的人格。

在家中惟有她不怕父親。正是在父親面前恃寵無恐的地位,養成了她一生中敢於對男人揮來斥去的自信與驕傲,也形成了她與其他女性爭奪男人的強烈攻擊性。

在她的一生中不僅不顧廉恥地公然掠奪妹妹的愛人,而且無休止地掠奪屬於別的女人的男人。

思嘉麗的這種特性當然和那一時期美國社會的文化狀況相關;然而,是她而不是她的某一個妹妹形成這樣獨特的人格,確實又有具體的家庭內部原因。

對於一個兒童來講,整個社會文化的浸濡最終都要透過家庭的環境表現出來,而家庭的環境又有各種具體的特徵,家庭中每個孩子又有不同的地位,這一切的總和,才是一個孩子形成人格的完整外部條件。

四,母親是思嘉麗人格成長的重要因素。

母親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賢妻良母,也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慈嚴兼備、幹練有才的家長,她實際上是思嘉麗面對的整個道德規範。

一方面,母親本人就是傳統道德的完美化身,她的行為做派處處符合傳統的規範,具有無可指責的崇高與完美;另一方面,她對女兒的品德教育又是無懈可擊的。母親對子女的教育從來是原則明確的,又從來是溫言軟語、態度從容的。

面對這個可以稱之為「女人楷模」的母親,思嘉麗的態度是十分矛盾的。

她對母親既尊重佩服,又潛在抗拒,她用一種調皮活潑掩飾下的敬畏對待著母親。更確切地說,面對這個與自己年齡相差並不大卻如此完美的母親,思嘉麗心理上經常會感到莫名的壓力。

五,一方面,她受不了母親責備的目光,所以,她在母親面前總是擺出最好的面孔,行動也最規矩;另一方面,她似乎每日在學習禮貌,但骨子裡卻什麼也沒有學到,她在與父親相互默契的配合中,抵抗著來自母親的道德統治。

母親的溫言軟語,加上家中老嬤嬤的嘮叨,完整地構成了傳統道德秩序的統治;為了對抗這個統治,她表現出強烈的叛逆。

這是女兒對母親的叛逆。這是新女性對舊道德傳統的叛逆。

在與妹妹的勝利的爭奪中,在與母親隱蔽的爭奪與對抗中,她形成了帶有絕對性質的對同性的強烈排斥。她沒有任何女友,她認為一切女人都追求同一個目標──男人,因而都是她的敵人,其中當然包括她的妹妹。

六,同樣,她又是絕對的自我中心主義。就像小說一開始描寫得那樣,任何一個人數眾多的場面,只要有稍長時間不以她為談話中心,她就忍受不了。

這種對同性的絕對排斥與自我中心主義結合在一起的極端表現,就是只要一個男人愛別的女人而不愛她,她就無法忍受。為了平復這種強烈的刺激,她會做出超越常規的事情。她會和任何一個女人爭奪男人。她在一切相戀的男女之間毫無顧忌地插足。她不是因為愛某個男人而勾引他,而是為了戰勝某個女人而勾引男人。因為所有的女人都是她的敵人,因此,她有著勾引每一個男人的衝動。

這個強烈的情結無疑是她在家庭爭奪和壟斷父親的過程中形成的。

無論她對母親如何貌似服從和尊重,其實,她已經成功地從她那裡爭得了父親;無論兩個妹妹與她多麼年齡接近,她也以絕對優勢將她們從父親身邊排斥開了;這種排斥心理成為慣性延續下來,在十二年的故事中,最終通過破壞與掠奪妹妹的愛情而有了更典型的表現。

七,然而,在潛意識中,她一定會對這種掠奪有某種自疚。

特別是對母親的掠奪與對抗,會有深刻的不安與自疚。

於是我們看到,思嘉麗認為母親像聖母一樣,體現著真理與公道,體現著親愛的慈和,體現著深澈的智慧,具有了不起的品格。她滿天下認同的女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母親。

這裡,我們看到了將母親升華為神、升華為宗教的傾向。這與弗洛伊德心理學理論頗為相通:一個與母親進行了爭奪與抵抗的女兒,最終把母親放在了崇高聖潔的神壇上。

然而,當她認為除母親之外天下一切女人都是敵人時,我們卻看到了相反的隱蔽含義:母親恰恰可能是她的第一個敵人;只不過人類的道德文化規範使她不敢這樣認為,也是母親特別完美的表現使她沒有理由這樣認為。

八,母親是整個人類道德文化的象徵,她沒有力量反抗。她被母親的美德鎮服住,也是被人類道德文化在那一時期的全部正統鎮服住。

然而,即使母親如此了不起,她也絕不願意效仿母親,那樣,她就會失去人生的享樂、失去男人。她內心充滿利慾的衝動在這裡已經露出明顯的對抗。當母親教育她繼承傳統時,她毫無妥協地拒絕了。

九,思嘉麗把代表道德正統的母親當做神一樣敬畏地供奉起來,除了道德歉疚之外,還有非常實用主義的心理邏輯。

用通俗的話講,倘若母親不這樣完美,不這樣慈嚴兼備,不這樣溫良恭儉讓,不這樣賢妻良母,母女倆早就衝突了。母親的美德一方面似乎壓抑了女兒,一方面又給了女兒在家庭中爭奪父愛、擴張空間的餘地。

讚美母親的美德多少有點佔了便宜又賣乖的意思。

十,思嘉麗就是在這樣的童年生活環境中,包括在和母親這樣的關係中,必然地成長起了叛逆型人格。

女兒叛逆了母親所代表的正統道德教育。

這種叛逆在思嘉麗那裡又顯得十分矛盾:在男孩面前,她想溫文爾雅做大家閨秀,又想做有求必就的浮浪女人。這是一個女孩在那一時期叛逆心理的典型表現。

這種矛盾自然在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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