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孫悟空情結

當我們將《西遊記》說成東方的俄狄普斯,不過是說《西遊記》里主要講述的也是一個兒子和其父母關係的故事。其中也隱含著一個兒子童年時期的「戀母憎父情結」。

然而,《西遊記》無疑是一個圓滿得多的故事,憎父戀母情結早已被人類圓融的文化消融得若有若無了──這是現代人都可以從中找到家庭生活榜樣的故事。

也可能由於《西遊記》並不像俄狄普斯的故事發生在那樣古遠的年代,也可能由於中國封建主義文化在《西遊記》誕生的年代早已發展得十分堂皇而成熟了,孫悟空的故事與俄狄普斯的故事有著相當大的差別。

在俄狄普斯的故事中,父子對立是十分殘酷的。如果說俄狄普斯無意中的弒父表現了兒子強烈的憎父,那麼在此之前,父親的棄兒就已經表現出了父親的敵視與排斥。父親對兒子的敵對情緒大概是兒子對父親敵對情緒的一個原因。而在《西遊記》中,父親的態度就溫和多了。他對兒子有嚴厲的教訓,然而,終究沒有拋棄他,而是引導他走上了一條人生的康庄大道。

《西遊記》中父親慈嚴兼備、寬宏大量的態度與底比斯老國王的形象是截然不同的。即使底比斯國王的棄兒是在神示的預告下做出的,它都反映出父親的極端殘酷。在《西遊記》這個我們暫且稱之為東方俄狄普斯的故事中,我們看到了相當圓滿的父親形象。

如果以父子關係再對俄狄普斯與《西遊記》的故事做出比較,我們就可以發現,在俄狄普斯中,父親被兒子的利劍所擊穿,兒子以弒父的極端方式表現出了對父親的憎恨與對抗。而在《西遊記》中,兒子雖然也曾和父親的統治發生過尖銳對抗,也曾被父親嚴厲地鎮壓,然而,在得到父母的寬大解放之後,兒子拍一拍落在身上五百年的塵土就去西天取經了。他沒有打倒父親的表現,也從未試圖推翻父親的權威。在和父親的意志發生衝突之後,他最終接受了父親的規勸。這一點,顯出了中國「父為本」的傳統文化之深入人心,即使像《西遊記》這樣的神怪故事,都沒有兒子試圖推翻父親統治的夢的流露。

藝術是潛意識製造的圖畫。當俄狄普斯情結在古希臘以「弒父娶母」的極端形式表現出來時,那不過是原始的兒童夢想。而當俄狄普斯情結在《西遊記》中以如此溫和的方式隱隱流露時,兒童的情結已經被文化抑制了。藝術家即使在神話故事的編撰中都沒有敢於流露打倒父親的情結,這足以說明中國傳統文化中家庭倫理道德觀念的強大,它已積澱在藝術家的潛意識中。

對俄狄普斯神話與《西遊記》進一步做出對比,我們發現,俄狄普斯以無意娶母的方式表現了原始的兒童化戀母情結。而《西遊記》中,孫悟空對觀音菩薩這個「母親」流露出的愛戀不過停留在敢於與她略做調皮的親熱調笑。這種調笑是一個慈嚴得當的母親在有恃無恐的兒子面前經常得到的合理待遇。

孫悟空這個調皮的兒子生動而又有節制的戀母表現,又一次顯出了中國家庭倫理道德文化的強大規範力。它深入到藝術家的潛意識中,成為藝術創作中不自覺的模式。

在孫悟空對待觀音菩薩的整個態度中,我們看到了中國文化中兒子在母親面前的表演。當孫悟空手拿金箍棒,鬥志昂揚地跋涉在西天取經的道路上時,他雖然遠離父母,又時時在父母的關照籠罩之下,他與父母的全部關係表現出了俄狄普斯情結已被人類文化很好地抑制和調節了的家庭與社會。

孫悟空的故事是一個小男孩健全人格發展的故事。

考察孫悟空人格健全發展的條件與環節,我們會得出一個相當完整的系列:

一,孫悟空的嬰幼兒時期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它多少比喻了中國傳統社會子女眾多的家庭中一個小男孩如何摸爬滾打、撒歡地生活在兒童群中。

他們脫離父母的禁錮,在花果山上舉著自己的旗幟和武器肆無忌憚地玩耍,這無疑是男孩子成長的必要條件。缺乏這樣無拘無束、無法無天玩耍階段的小男孩,很可能難以形成健全完美的人格。

特別對於孫悟空這樣富有創造力的人格,想必都有一個調皮搗蛋、無所不至的童年階段。

二,對於兒童的無法無天行為,又需要必要的管教,自由是有限度的。

這時,父親的形象攸關重要。如來佛對孫悟空大鬧天宮的做法先是曉之以理,實施說服教育。當說服教育無效時,他也使用了必要的嚴厲制裁,予以壓服。他佯裝對犯了大錯的兒子棄之不理,讓他在隔離中自省。當兒子領受了足夠的教訓之後,再給他指出取經的人生道路。

在這裡,一個中國的父親表現出了教育兒子的得當的嚴厲,這是對兒子無限擴張的童年任性行為的必要規範。

三,母親的形象又是攸關重要的。

觀音菩薩表現出了一個中國母親的適當態度。她在父親的嚴厲制裁已經給了兒子足夠的教訓之後,適時地出現了。她配合著父親的教育方針,以母親的慈愛形象解放了受到懲罰的兒子,同時按照父親的意旨,為兒子指出了一條正確的人生道路。

四,如果將父親與母親的適當態度結合在一起,那就是慈嚴兼備,愛又不溺愛,給兒子無拘無束活動的空間,又不讓其無限制地無法無天,並且在必要的時候實行嚴厲教訓,在嚴厲教訓之後給予出路。

這一切慈嚴兼備的規範,最終以堵截與疏導相結合的方式,引導兒子像一股奔騰的洪流向著正確的方向前進。

五,當觀音菩薩用哄慰與教導相結合的方式引導孫悟空走上去西天取經的道路時,我們說,孫悟空不過是走上了通往父親王國的人生道路,他是去父親那裡取經,繼承父業。當如來佛的極樂世界透過妖煙滾滾的漫長路途在遙遠的西方金光閃爍時,我們又看到了一個小男孩成長時極為有利的條件,那就是父親的榜樣。

有了父親的榜樣,對兒子的規範與教育就顯得現成,兒子的人生進取也有了非常形象的目標。

當然,一個過分強大的父親一方面可能為兒子的成長提供光輝的楷模;另一方面也可能成為限制,兒子很難超越偉大的父親。孫悟空並沒有開闢出比如來佛更宏偉的極樂世界,他不過是在父親統治的世界裡得到了一個比較光榮的位置。這個結局既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父為本」觀念的必然結果,也可以看成一個始終高高籠罩在兒子頭上的偉大父親對於兒子的成長造成的一種抑制。

六,當孫悟空走上取經道路之後,我們看到了他在父母遠距離的照看下獨立奮鬥的經歷。

正因為給了兒子獨立奮鬥的環境,才使他有著發揮才智、鍛煉能力的充分可能性。《西遊記》在相當程度上是孫悟空遠離父母獨自奮鬥的故事。今天的家長無疑要從孫悟空的故事中體會到「望子成龍」的正確方法。

七,父母雖然給了兒子獨立奮鬥的寬廣自由空間,然而,又沒有讓他完全脫離父母的規範。

當觀音菩薩將如來佛交給她的金箍套在孫悟空的頭上,並將咒語傳授給了唐僧之後,這就是父母將基本的倫理道德法則規範加在了兒子頭上。唐僧,正像前面分析的,可以視為孫悟空「超我」的存在。正是這個「超我」掌握了父母給予的緊箍咒,代表了父母及社會制定的規範。沒有這個必要的管束,一個剛剛走上獨自奮鬥人生道路的男孩依然可能越出合理的界限。

八,孫悟空就是這樣在唐僧緊箍咒的必要約束下,在廣闊天地中獨立奮鬥。這時,他人格的發展主要通過兩方面的鬥爭與衝突得以實現:一個,是與各種困難險境作鬥爭,戰勝種種妖魔鬼怪,磨鍊意志,增長才能,鑄造自己的全面素質;另一個,則是與自身的「超我」、「本我」不斷衝突,在衝突中鍛煉「自我」的完整性。

在漫漫的取經路上,他既要和豬八戒所代表的「食色本性」的「本我」做又滿足又限制、又寬容又嚴厲的鬥爭與通融,又要和唐僧所代表的清規戒律、迂腐呆板的「超我」做又對立又統一的鬥爭與通融。

在這裡,如果我們將孫悟空看成一個男孩的「自我」,將豬八戒和唐僧分別看成「本我」和「超我」,回顧這三者的種種戲劇化衝突,想到豬八戒的粗拙直憨,唐僧的固執古板,

孫悟空的隨機應變,就能夠非常形象地領會弗洛伊德人格結構理論的某種合理性。

九,在孫悟空取經的過程中,我們不僅看到了他的獨立奮鬥,也看到了父母除通過緊箍咒對他進行遠距離約束,還在他遇到困難時提供必要的幫助。父母在這裡分別承擔的責任與扮演的角色是十分適當的。

總體上,是父親的教導與榜樣給予兒子基本的信念支持,雖然他絕非事無巨細事必躬親。他寬宏大量地讓兒子在遙遠的距離獨自闖蕩,似乎不管閑事,然而,當兒子遇到了最難於解決的困難時,他會非常適時地給予幫助。他將只有父親才能夠完成的任務責無旁貸地完成了。

觀音菩薩作為母親,則給予兒子更多一些的具體幫助。每當兒子在人生道路上遇到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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