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鎮魂燈(終)

地面上巨震,黃泉下更是翻江倒海。

蛇四叔牢牢地護住祝紅,就像她還是個纏在他手腕上撒嬌的幼蛇那樣,堅硬如鐵的鱗片在他的皮膚下若隱若現,替她擋住四周落下的石子沙爍。

不知過了多久,地下才平靜了下來,濃重的、讓人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的黑氣奇蹟般地開始緩緩散去,倖存下來的人們狼狽地從邊邊角角的地方露出頭來,小心翼翼地探查著周遭。

祝紅小聲問:「四叔,怎麼了?」

蛇四叔「噓」了一聲,放出自己的神識,謹慎地掃著附近的情況。

就在這時,祝紅突然小聲驚呼了一聲,蛇四叔扭過頭去,只見那不明原因地長出了第三個嫩芽的大神木樹枝緩緩地從她手裡飄了出去,祝紅立刻要去追,蛇四叔一把拉住她:「等等,你要幹什麼?」

祝紅有點著急:「沈巍救了我一命,我也答應過人家要找個地方好好栽下去的,大神木的樹枝怎麼能在我手裡丟了?」

說完,她用力掙脫了蛇四叔的手,初生牛犢不怕虎地跑了出去。祝紅出生不過幾百年,壓根不知道天高地厚,對於「后土大封」,她是既沒有聽說過,也絲毫不知道害怕,就這麼悍然無畏地沖了出去。

蛇四叔猶豫了一下,到底不放心,勉強幻化出雙腿,跟著她跑了過去。

神木樹枝直接飛到了忘川上,水面上的黑氣已經完全散開,露出了下面幽深冰冷的忘川水,大神木在空中懸浮了片刻,就那麼直直地沖了下去。

祝紅本能地有點畏懼忘川水,然而隨後想起了她的承諾,頓了頓,到底一狠心,露出大蟒的原型,「噗通」一聲,也潛了下去,蛇四叔緊跟而下。

在別人眼裡,這兩條蛇簡直是不要命了,眼下雖然不明原因地安靜了片刻,但是誰能知道大封到底是怎麼個情況?沒準還在醞釀著新一輪的爆發呢,現在跳下去不是找死嗎?

祝紅和蛇四叔一路跟著大神木往下潛,蛇四叔的目光忽然閃了閃,他畢竟見多識廣,這時心裡已經多少有數——大神木下沉的方向,正是傳說中功德古木的方向。

果然,不多時,他們就看見了枯槁高絕的功德古木,千萬年毫無動靜的功德古木突然伸出了乾枯的枝椏,在忘川水中緩緩地上下起伏,輕輕地抖動,樹枝驚起極其柔和的水波,彷彿在迎接什麼。

大神木的樹枝落在了功德古木的旁邊,扎進了最深的泥土裡。

而後,它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生根發芽,長出枝葉,不過片刻,就已經亭亭如蓋,與旁邊的功德古木相映成輝。

接著它伸出柔軟而細長的絲絛,溫柔地纏住了枯死了千萬年的功德古木,祝紅忽然驚詫地捂住了嘴——那枯木上生出了小小的嫩芽來!

兩棵巨樹依然在不斷地變粗、長高,直到千丈長,一直從狼藉一片的忘川水裡冒出頭來,綠蔭布滿整個只剩下殘垣斷壁的閻王殿,還在不斷地繁盛著,遠遠望去,樹冠的碧絛如怒,起伏氤氳,幾乎一眼望不到頭。

蛇四叔身上的傷口在樹下奇蹟般地痊癒了,他的目光終於落到了功德古木之後——曾經的后土大封石已經不見了。

后土大封分崩離析,被黑霧與鬼聲瀰漫的大地上卻突然著起了熊熊烈火,四柱復又歸位,也許不久新的大封就快要落成,也許……

地面上的汪徵忽然喃喃地問:「那是……什麼聲音?」

「是山吧。」神農藥缽側耳聽了片刻,「萬山同哭的聲音。」

汪徵睜大了眼睛:「山也會哭。」

神農藥缽沉默了片刻:「會的,傳說只有在盤古倒下的時候,萬山同哭過,就連崑崙君身化鎮魂燈的時候也沒有這樣的聲音,大概他當時不算真正的形神俱滅。」

汪徵呆立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無論是沈巍還是斬魂使,她都並沒有什麼太多的交集,然而等她發現的時候,自己竟然已經淚流滿面了——鬼是不能輕易哭出眼淚的,她心裡明白,可就是怎麼也止不住。

桑讚歎了口氣,伸手把她攬進了懷裡。

這時,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輕輕地說:「傻丫頭,哭什麼?」

汪徵一愣,低頭一看,趙雲瀾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緩緩地站了起來。

汪徵對上了他的眼睛,突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奇怪,那人的確是朝夕相處的趙處,又彷彿……有了一點說不出的變化。

她心裡狠狠地一揪——難道沈巍真的把他所有的記憶都抽走了?

可是神農藥缽卻在驚疑不定地打量了趙雲瀾片刻後,忽然退後三步,緩緩地跪下了,極盡恭敬行了大禮:「拜見山聖。」

趙雲瀾……崑崙君雙手背在身後,隨意地沖他擺了擺。

汪徵只覺得眼前一花,方才一身滾得起皺的風衣的男人身上豁然是一件長袖博帶的青衫,就像千萬年前,浮光掠影般地出現在洪荒往事里的那個人。

神農藥缽輕聲說:「祖師強行壓制山聖元神,將您送入輪迴時,曾與上仙斬魂使定下契約,令他生生世世與大封同生共死,如今人間大劫,后土大封破裂,斬魂使身殉大封,諸因果已經塵埃落定。」

燃燒的烈火變成了溫暖的橙色,火光倒映在崑崙君的眼睛裡,他沉默良久,才輕輕地說:「我知道。」

神農藥缽繼續說:「斬魂使以鬼王之身成聖,求仁得仁,臨了消去了您的……」

「行了別說了。」崑崙君頭也不回,英俊的臉上凝著說不出的沉鬱之色,「我都知道。」

神農藥缽應聲恭恭敬敬地低下了頭,過了好一會,才繼續說:「祖師辭世時,令我監管他與斬魂使的契約,如今小神可以功成身退了。」

崑崙君並不理會他,只是攤開雙手,手中是女媧留下的鱗片,裡面曾經承載過一個十一年的小輪迴,崑崙君低低地自語:「神農,你究竟是想告訴我什麼?」

這時,地下突然傳來細細的動靜,眾人立刻如驚弓之鳥一般地緊張了起來,卻只見腳下的土地鬆動了,而後一棵大樹的樹冠驟然破土而出,枝繁葉茂,翠綠欲滴,葉子上彷彿帶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水,掉落在地上,地面上原本因為大封破碎而裂開的紋路漸漸地合在了一起。

什麼是長久的?

為什麼要有善惡與是非?

生是什麼?死又是什麼?

崑崙君一直微微攏著的眉宇終於放開了一些,他伸出手,正好接到了一片樹枝上掉落的葉子。

他忽然問:「是你把郭長城調入特別調查處的?」

神農藥缽恭恭敬敬地說:「是,祖師在世的時候,令我尋找一個沒有陰陽眼、但是能看穿真實,默默無聞、卻帶著天降大功德的人。」

「原來如此。」崑崙君嘆息一般地輕聲說,「我明白了,多謝你。」

女媧的蛇鱗剎那間在他手掌中化成了細碎的粉末。

大慶終於忍不住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崑崙君盤膝在鎮魂燈下坐下,輕輕地摸了摸黑貓的頭:「別急,鎮魂燈還亮著。」

說完,他入定一樣地輕輕地合上了眼睛,就像一尊亘古沉默至今的神像,身後是巨大的燈身上頂著的如豆的火光。

郭長城身上的小電棒沒有一點反應——他已經顧不上恐懼和害怕了,腦子裡一片空白,眼裡只有掉下去的楚恕之。

他拚命地伸出手去,雙手抓住了楚恕之的胳膊,死死地閉上眼,聽著耳畔呼嘯的山風咆哮而過。

就在這時,郭長城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停止了下落。

郭長城愕然地睜眼望去,只見他掉下來的時候不小心碰散了楚恕之交給他的挎包,魂瓶都滾了出來,蓋子撞在兩邊的安全護欄上碎了,裡面被他收集在一起的魂魄一股腦地全涌了出來。

它們不成人形,只是如同在瓶子里一樣,是一團團流光溢彩的光團,連同橋上的女孩,七八個人的魂魄彼此相連,竟然結成了一張大網,從弔橋上鋪散下來,險險地將兩個人網在了中間。

楚恕之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然而他知道眼下不是多想的時候,低低地道了聲謝,楚恕之立刻拎起郭長城,在魂網上輕輕借力,往上一躥,而後腳尖在弔橋護欄上一點,飛快地落在了弔橋的一頭,他回手把郭長城拋到了身後的山洞口,甩手一連十二張紙符,劈頭蓋臉地向圍堵他們的紅眼鬼族打了過去,應聲而落的九天雷電把弔橋變成了一個高壓電網。

而戰局背後,結成網的魂魄變成一串光斑,在郭長城身邊繞了一圈。

其貌不揚的年輕人身上突然閃現出淡淡的橙色光暈,就像溫暖的火光一樣,繞在他周身的魂魄彷彿感覺到了什麼,不由自主地湊近了他。

郭長城心裡似乎有一個聲音,他一時忍不住脫口而出:「鎮……鎮生者魂,安死者之心……」

一道光從遠方傳來,人間萬里黑暗,那光芒先是極其微弱,而後燒起來的範圍卻越來越大,最後蔓延到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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