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功德筆 二十五

趙雲瀾不動聲色地看完字條,冷硬的表情微微緩了緩,隨後難得細心地折好收起來,塞進了錢夾里,好像他只是收了一封情書。

楚恕之看了他一眼,站起來就要走,誰知還沒來得及轉身,三張鎮魂令就同時從趙雲瀾的手裡飛了出來,帶出了一大串火花,筆直地躥上半空,此時郭長城還沒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鎮魂令已經燒成了一團,就像一道枷鎖,筆直地砸在了楚恕之身上。

一股大力硬是把楚恕之壓回到了椅子上,他一動也不能動了。

楚恕之和鎮魂令之間的契約沒解,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此時也依然要受這個約束。

趙雲瀾掃了他一眼,從抽屜里摸出一根錄音筆,選擇了回放,正是楚恕之最後說的那句「希望以後誰家有孩子都看好了,別讓一聲骨笳吹得三魂散了七魄,變成小鬼才好。」

從機器里出來,男人的聲音顯得越發陰冷可怖,帶著某種刮在骨頭上的喑啞。

「你覺得自己說得是人話?」趙雲瀾面無表情地問。

楚恕之目光閃了閃,下一刻,卻固執地偏過頭,硬邦邦地說:「我本來就不是人。」

郭長城訥訥地說:「楚、楚哥,你別說氣話。」

楚恕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發。

郭長城猶豫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湊過去,輕輕地拽了拽的衣角,蚊子似的嗡嗡說:「我、我覺得你肯定、肯定不是那麼想的,雖然我沒聽太懂,但是楚哥是好人,不會無緣無故地做壞事……」

趙雲瀾哼了一聲,往座椅背上重重地一靠,把打火機在桌上噠噠地磕了兩下,抬手點著了煙,目光轉向楚恕之,沒好氣地說:「你還明不明白什麼叫冤有頭債有主,什麼叫一碼是一碼,急了就他媽會耍狠,還不如人家小郭一個小破孩懂事,我都替你臉紅。」

楚恕之漆黑的目光瞪向他。

「看什麼看,不嫌丟人,我現在沒空處理你——小郭,把他推我辦公室去,鎖上門給我看著他,那裡面連著個休息室,有張單人床,你要是累了可以躺下。」

郭長城立刻好心腸地問:「那楚哥呢?」

「他?」趙雲瀾斜眼掃了楚恕之一眼,「讓他坐著吧,正好踏踏實實地參參禪,給我好好醒醒盹。」

他端起茶杯,晃了晃裡面已經涼了的茶根,不解氣,又來了一句:「我都想潑你一臉。」

郭長城推起楚恕之坐著的轉椅,到了辦公室門口的時候,然後他又忍不住回頭看了趙雲瀾一眼,見領導沖他擺手,這才把楚恕之一路推到了處長辦公室,從裡面輕輕地合上門。

趙雲瀾把兩條長腿架在了桌子上,書放在膝蓋上,皺著眉翻看起來。

關於女媧的傳說非常散碎,四處都有,他手裡這本書名為《上古秘聞錄》,裡面特別羅列了「風氏女媧」一章,大概是宋朝以後某位修道的前輩寫的,作者不詳,原版本不祥,這是建國後出版的影音版本。

開頭就援引了《太平御覽》里關於女媧造人的記載:「俗說天地開闢,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於泥中,舉以為人。」

而後作者又補充小註:「人者,頭面五官,皆以肖媧皇之態,能言善語,脫於泥胎,天風點其三火,濁土生其三屍,不死不滅,靈慧而不凈。自嬰孩至耄耋,朝生暮死,媧皇憐之,因置婚姻,遂為女媒,使之百代不息。」

趙雲瀾順手從辦公桌上摸到一根黑水筆,在「天風點其三火,濁土生其三屍」下面重重地化了一道,而後筆尖一頓,又往下一翻,到「補天」的那一段。

「《淮南子》曰: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斬鱉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

下面依然是注釋:「老鱉斷足以獻,媧皇感其大德,賜諸錦衣以為鰭。四柱鎮四方,西北天傾,崑崙封字,曰:未老已衰之石,為冷已凍之水,未生已死之身,未灼已化之魂。此皆不可成之事,封之以不可抵之地,以為四聖,天不落,地不陷,則四聖不出,天下遂安。」

趙雲瀾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大慶的毛,輕輕地說:「它說人的六根不凈來自於泥土胚子,而後女媧用老鱉的腳撐起天柱來補天,崑崙給這四根柱子下了封詞——山怎麼說話,這裡的『崑崙』應該是指崑崙君——另外這個判詞我以前聽說過。」

大慶:「在哪裡?」

「在山河錐腳下。」趙雲瀾說,「『不可成之事』如果指的是四聖,那意思是不是說,得到了四聖,實現了這些『不可成』的事,就能抵達四條大天柱下?」

大慶圍著他的手轉圈,嘀咕說:「都什麼亂七八糟的,說得我頭都暈了。」

趙雲瀾不理它,他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語地理順思路:「五彩石補天,那如果我沒猜錯,四柱很可能是用來鎮『地』的,這個『地』應該是造人時期的那個『地』……這就說得通了,怪不得鬼面人一定要得到四聖,得到了四聖,他就能找到摧毀四柱的法門。」

趙雲瀾摸過小魚乾,手指上帶著炸魚乾的香味,儘管大慶不想顯得那麼賤,然而它就是無法抗拒本能,拚命在趙雲瀾手指間嗅來嗅去,一邊自暴自棄地循著那股味道,一邊問:「你們說的鬼面到底是誰?」

趙雲瀾簡而又簡地把山河錐的經過和大慶說了,說完,他的面色有些凝重:「鬼面帶著面具,但是我大概能猜到他長什麼樣。」

大慶:「難道是……」

「恐怕和沈巍的模樣八九不離十。」趙雲瀾輕輕地嘆了口氣,「他這人啊,心思重得很,對誰都好,唯獨不肯放過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的跟自己那麼大仇,我實在是擔心他……」

大慶一抬頭:「什麼?」

趙雲瀾略略地垂下目光,與黑貓一對,忽然,他把桌子上的腳放了下來,正經八百地坐好,低聲說:「來人了。」

話音剛落,一陣梆子聲遠遠地響起來,越來越近,濃郁的陰冷氣也越來越清晰,西北風晃得窗欞亂顫,趙雲瀾不慌不忙地從抽屜里抽出一小把香,點燃了,插在辦公桌上的花盆裡,又從桌子底下摸出一個瓷盆,把抽出一捆冥幣紙錢,點了扔在裡面,在冉冉升起的煙里,他把書收好,回手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

這次,來的陰差學了乖,在距離門口還有一段路的地方就站定了,揚聲說:「不速之客幽冥行走求見鎮魂令主,令主可否撥冗賞臉?」

趙雲瀾緩了緩面沉似水的表情,清了清嗓子:「請。」

刑偵科辦公室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開門,對方就聞到了滿屋的香火和紙錢味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果然,來人神色一緩,沒說話,卻先笑了,連忙作揖說:「令主客氣,太客氣了。」

趙雲瀾見到來人也是一愣,片刻後,他站了起來,有些訝異地說:「什麼風把判官大人給吹來了?」

判官依然是一團和氣的模樣,笑呵呵的模樣不像鬼差,倒像個散財許福、說媒拉縴的月老。

他進來以後先跟趙雲瀾三姑六婆地寒暄了半天,而後兩人客客氣氣、各懷鬼胎地對面坐了,大慶縱身跳進趙雲瀾懷裡,尾巴勾住他的手腕,一聲不吭,綠油油的眼睛冷冷地盯著判官,彷彿是個保護的姿勢。

判官這才正色下來:「小老兒無事不登三寶殿,大半夜地來叨擾,實在也是有一件事,求令主看在蒼生大局的份上,能出手相助。」

「可別,」趙雲瀾忙擺擺手,「您快甭給我戴高帽,我肉體凡胎小老百姓一個,會點小戲法,承蒙各位把我當棵蔥,我可不敢真拿自個兒當瓣蒜。您這麼客氣,我找不著北,有什麼事儘管吩咐,能力範圍內,能幫到哪,就盡量幫著。」

判官自己坐那,唉聲嘆氣了半天,想引著趙雲瀾開口問,結果趙雲瀾就跟看不懂人臉色似的,默默地在一邊喝茶,完全不理他那套,過了一會,判官終於自己憋不住了,開口問:「今天傍晚的時候,令主應該注意到鴉族的示警了吧?」

趙雲瀾一臉莫名其妙:「沒有啊,今兒我下午在我媽那看了場春節晚會重播,還真沒留神。」

判官:「……」

趙雲瀾很傻很天真地問:「烏鴉怎麼了?」

判官心知肚明趙雲瀾在裝糊塗,他頭一個不願意和這個鎮魂令主打交道,一來,判官是少數知道一些趙雲瀾來龍去脈的人,不願也不敢得罪這尊大神。二來大神不要臉,奸詐油滑,平生就擅長三板斧——無賴,太極,避重就輕——哪個拎出來都夠別人喝一壺的。

「烏鴉報憂不報喜,從來沒好事,西北起黑雲,有人不怕天打雷劈,在昆崙山巔大澤處擺下大陣,要從所有生靈身上提一魄出來。」

趙雲瀾一愣,脫口問:「所有生靈?地球都快人口爆炸了,他拎得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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