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 山中高士晶瑩雪

薛寶釵有「咳嗽」的病,可是除了前面提過,在「選秀落敗」之後,薛寶釵再也沒有說過她的「病」,甚至告訴林黛玉「食谷者生」。

可見,薛寶釵的病,只是小病。

也可見,矯情是一種病,得治。

慶幸的是,她自己治好了。

薛寶釵在這個時候,選擇了一條路:把人生當做一場修行。

因為薛寶釵天生就有慧根、靈性,在「聽曲文寶玉悟禪機」一回,薛寶釵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台山》,表面上看,這麼熱鬧的戲,是為了討好賈母。

實則不然,曹雪芹有意無意地點出了薛寶釵的蛻變:在飽受儒家煎熬之後,向佛學進發。

一套《點絳唇》,一支《寄生草》,是這樣說的:慢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來去無牽掛,寶釵已經進入了佛學的初步境界。

在「點化」原寶玉的時候,薛寶釵拿出了南宗祖師慧能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是她修行的一個佐證。

更後面,賈母游大觀園的時候,看到薛寶釵的住處,是這樣描寫的:進了蘅蕪苑,只覺異鄉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插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

周敦頤《愛蓮說》:晉陶淵明獨愛菊。菊花已經代表了寶釵的「中隱隱於市」,此乃道家之學也。

但是這段描寫最重要的只有兩個字:雪洞,沒錯,就是雪洞。

在佛家看來,修行最好的兩個地方,一是雪山,二是洞窟。雪洞兩字,囊括兩者,一筆點明了薛寶釵在修行。

學佛,不一定要剃髮出家,像妙玉那樣帶髮修行,反而是六根不凈,薛寶釵齊齊學習了影響中國最大的三種文化:儒、釋(佛)、道,以儒家行事,以佛家修心,以道家生活,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花開花落,雲捲雲舒,她都能夠淡然一笑。

哪怕人生人死,她都看得是那麼地通透。

孔子認為,親人犯錯,作為兒女,應該幫著親人,包庇親人,幫親不幫理(參看《禮記,中庸》),這和現代社會主義道德是有差距的。但薛寶釵在得知薛蟠告密造成了寶玉挨打之後,奉行的就是這種原則,絲毫不給襲人面子,幫著哥哥。

也許,對於金釧兒、尤二姐的冷淡,正是寶釵的修行境界、思想境界、人生境界達到了世人難以企及的高度,蘅蕪苑中放著的書,很可能就是佛經。

所以,曹雪芹說她是「山中高士晶瑩雪(薛)」(出自《紅樓夢十二曲》的第二曲《終身誤》),這一評價,當之無愧。

寶釵的修行,並不是刻板地斬斷情絲。

史湘雲是第一個感受到寶釵善良與熱心的人,薛寶釵低調地讓哥哥薛蟠拿出螃蟹,以史湘雲的名義請客、開社,難怪史湘雲說有她這麼一個親姐姐就好了。

林黛玉是第二個,薛寶釵的勸諫,讓兩人徹底冰釋前嫌、義結金蘭、重修舊好。

邢岫煙是第三個,對於這個「未來的薛家人」,寶釵暗中協助的同時,不忘了敲打,「不要跟她們比」。

她所有的熱心舉動,都是暗中進行,絕不公開,低調與簡單。

薛家的親情之「真」,不亞於寶黛愛情的「真」,《紅樓夢》有一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里錯以錯勸哥哥」,這是寶玉挨打之後的事情,筆者以前認為是黛玉在勸寶玉,因為黛玉說了「你以後都改了罷」,細按實則是有雙重含義,不但林黛玉在勸「寶哥哥」,而且薛寶釵也在勸薛蟠這個「呆哥哥」。

紅樓中的親情,賈母與賈赦、賈政,甚是冷淡,賈赦邢夫人對賈璉、賈迎春,賈政王夫人對賈元春、賈探春、賈環,賈敬對賈珍、賈惜春,賈珍對賈蓉,冷淡如水、如冰。

王熙鳳父母、哥哥王仁對她,無不如此。王仁甚至還想賣了賈巧。

唯有薛家,薛蟠知錯就改,拿的起放的下,給妹妹賠罪,給薛姨媽賠罪,問寶釵要什麼衣服,什麼化妝品,寶釵聽到哥哥拿寶玉來取笑她,只是「一怔」,然後「大哭」:媽媽你聽,哥哥說了什麼。

薛姨媽說:沒有你,我指望哪一個。可見薛寶釵的重要性,超過了薛蟠。

史湘雲家,根本是毫無親情可言,要不然她嬸娘怎麼忍心讓她一個千金小姐做針線也要做到三更半夜?這還是公侯世家嗎?

所以,薛家超過了賈家、王家、史家的,不僅僅是皇商的錢,還有人性的「情」。

亦舒說過:遇到困難,你有選擇,要不你坐困愁城,要不你跳舞。

林黛玉選擇了坐困愁城。

史湘雲選擇了跳舞。

而薛寶釵,開闢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路,那就是修行。

她看得太透了,所以也太無情了些。

要說她和寶玉的感情,沒有一點是不可能的,在機緣巧合相互認識金鎖、通靈寶玉的時候,她讓鶯兒趕快去倒茶,在寶玉挨打的時候,她第一個送來了葯,捏著裙子,低著頭,在寶玉無所事事的時候,她百般勸諫,甚至人走了她也不生氣,在「綉鴛鴦夢兆絳雲軒」的時候,她出神了。

在一番出生入死的時候,也許,更多的只是家族聯姻的利益,但人家對女兒的關心,何嘗不是她的最佳選擇了呢?

寶釵用儒家行事,用佛家修心,用道家養性,當所有人都在大觀園樂呵呵的時候,當知道自己選秀失敗了的時候,當知道薛蟠無能,家族不可挽回的時候,她選擇了在大觀園的鬧市開闢了屬於自己的凈土,鬧中求學,把人生當作一場修行,任憑多大的風浪,也很難再起波瀾與漣漪。

所以她不會是紅樓的破壞者。

所以她遊刃有餘。

不熏香、不擦粉、不畫眉,不愛名貴衣服。

最好的文字是質樸,第一等的滋味是家常,最美的花兒是清水出芙蓉,最傾城的美人是天然去雕飾,最漂亮的戰爭,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薛寶釵,深得其中三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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