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平沙漠漠夜帶刀

我們的三毛,走啊走的,走到撒哈拉去了,她的朋友們總要說她:「嗨!三毛,好好的德文教授不幹,何必呢!」她留學過西班牙,在馬德里大學畢業,美國伊利諾州的公務員也檢定及格。

可是,她一直說:我喜歡流浪。

我初抵沙漠時,十分希望做世界第一個橫渡撒哈拉沙漠的女子探險家。這些事情,在歐洲時每夜想得睡不著,因為,沙漠不是文明地帶,過去旅行各國的經歷,在此地都不太用得上。想了快半年,還是決定來了再看情形。當然我不能完全沒有計畫的來,總不能在飛機上,背個大水壺往沙漠里跳傘。我先到了西班牙屬地,撒哈拉沙漠的首都——阿蘊。說它是首都,我實在難以承認,因為明明是大沙漠中的一個小鎮,三五條街,幾家銀行,幾間鋪子,倒是很有西部電影里小鎮的荒涼景色和氣氛,一般首都的繁華,在此地是看不到的。

我租的房子在鎮外,雖說是個破房子,租金卻比歐洲一般水準高很多。沒有傢具,我用當地人鋪的草席,鋪在地上,再買了一個床墊,放在另一間當作床,算暫時安定下來了。水是有的,屋頂平台放個汽油桶,每天六時左右,市政府會接鹹水來,那是沙漠深井內,打出來的水,不知為什麼很咸。洗臉、洗澡都得用它。平日喝的水,要一瓶一瓶去買,大約二十台幣左右一瓶。

初來時,日子是十分寂寥的,我不會說阿拉伯文,鄰居偏偏全是撒哈拉的當地人——非洲人,他們婦女很少會說西班牙文,倒是小孩子們能說半通不通的西文。我家的門口,開門出去是一條街,街的那一邊,便是那無邊無際的沙漠,平滑、柔軟、安詳而神秘的一直延到天邊,顏色是淡黃土色的,我想月球上的景色,跟此地大約是差不多的。我很愛看日落時被染紅了的沙漠,每日太陽下山時,總在天台坐著直到天黑,心裡卻是不知怎的覺得寂寞極了。

一隻手揮到紅海

初來時,想休息一陣便去大漠中旅行,但是苦於不認識太多的人,只有每日往鎮上的警察局跑跑。(事實上,不跑也不行,警察局扣留了我的護照,老想趕我出境。)我先找到了副局長,他是西班牙人。

「先生,我想去沙漠,但不知怎麼去?你能幫助我嗎?」「沙漠?你不就在沙漠裡面?抬頭看看窗外是什麼?」他自己卻頭也不抬。

「不是的,我想這樣走一趟。」我用手在他牆上掛的地圖上一揮,嘩一下揮到紅海。

他上下的打量了我快兩分鐘,對我說:「小姐,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這是不可能的。下班飛機請回馬德里,我們不想有麻煩。」

我急了:「我不會給你們麻煩,我有三個月足夠的生活費,我給你看,錢在這裡。」我用手在口袋裡抓了一把臟髒的票子給他看。

「好,不管你,我給你三個月的居留,三個月到了非走不可。你現在住在那裡?我好登記。」

「我住在鎮外,沒有門牌的房子裡面,怎麼講才好,我畫張圖給您。」

我就這樣在撒哈拉大沙漠中住下來了。

我不是要一再訴說我的寂寞,但是初來的一陣,幾乎熬不過這門功課,想打道回歐洲去了,漫長的風沙,氣候在白天時,熱得水都燙手,到了夜裡,卻冷得要穿棉襖。很多次,我問自己,為什麼非要留下來不可?為什麼要一個人單身來到這個被世界早遺忘了的角落?而問題是沒有答案的,我仍然一天一天的住下來了。

軍團司令澆冷水

我第二個認識的人,是此地「沙漠軍團」退休的司令,他是西班牙人,一生卻在沙漠中度過。現在年紀大了,卻不想回國。我向他請教沙漠的情形。

「小姐,這是不可能的事,你要量量自己的條件。」我默然不語,但神色一定有些黯然。

「來看看這張軍事地圖,」他叫我去牆邊看圖,「這是非洲,這是撒哈拉沙漠,有虛線的地方是路,其他的你自己去看。」

我知道,我看過幾千遍不同的地圖了。這個退休司令的圖上,除了西屬撒哈拉有幾條虛線之外,其他便是國與國的邊界,以後一片空白。

我問他:「您所說的路,是什麼意思?」

「我指的路,也就是前人走過的印子,天氣好的時候,看得出來,風沙一大,就吹不見了。」

我謝了他出來,心情很沉重,我知道自己的行為,確是有些自不量力,但是,我不能就此放棄。我是個十分頑固的人。

不能氣餒,我去找當地的居民。沙哈拉威人世居這塊大沙漠,總有他們的想法。

他們在鎮外有一個廣場,場內駱駝和吉普車、貨物、山羊擠了一地。我等了一個回教徒的老人祈禱完畢,就上去問他橫渡撒哈拉的辦法。這老人會說西班牙文,他一開口,許多年輕人都圍上來了。

「要走到紅海嗎?我一輩子也沒去過,紅海現在可以坐飛機到歐洲,再換機就安安穩穩到了,要橫過沙漠,何必呢?」「是的,但是我想由沙漠過去,請你指教。」我怕他聽不清楚,把嗓子拉得很高。

「一定要去?可以啊!你聽好。租兩輛吉普車,一輛壞了還有另一輛,要一個嚮導,弄好充分的準備,不妨試試看!」這是第一次,有人告訴我說可以試試。我緊著問:「租車多少錢一天?嚮導多少錢?」

「一輛車三千西幣一天,嚮導另要三千,食物、汽油另算。」好,我心算了一下,一個月十八萬西幣是基本費。(合台幣十二萬。)

不對,算錯了,那兩輛車的租金才對,那麼一共是二十七萬西幣。(合台幣十八萬。)還要加上裝備、汽油、食物、水,非要四十萬一個月不行。

我摸摸口袋裡的那幾張大票子,十分氣餒,只好說:「太貴了,我沒有能力去,謝謝您。」

我預備離開了。老人卻說:「也有辦法花很少的錢。」我一聽,又坐下地來。「這話怎麼說?」

「跟游牧民族走,他們都是很和平的人,如哪兒有一點雨水,他們就去哪兒,這個省錢,我可替你介紹。」「我不怕苦,我買自己的帳篷和駱駝,請你幫忙。我馬上可以走。」

那老人笑笑:「走是說不定的,有時,他們在一個地方住一兩星期,有時住上半年三個月,要看山羊哪兒有些枯樹吃。」「他們走完一次沙漠,大約要多久時間?」

「說不上,他們很慢的,大約十年左右吧!」

聽到的人都笑了,但只有我笑不出來。那天,我走了長長的路,回到我住的地方,千山萬水來到沙漠,卻滯留在這個小鎮。好在還有三個月時間,且住下來再做打算吧!爸爸才知道我幾歲

我住下來的第二天,房東叫他的家人來認識我。一大群男女小孩在我門外擠來擠去,我對他們笑笑,抱起最小的一個來,向他們說:「都進來,有東西吃。」

他們不好意思的看看身後的一個胖女子。這個女子長得十分的美麗,大眼睛,長睫毛,很白的牙齒,淡棕色的皮膚,身穿一件深翠藍色的纏身布,頭髮也用布蓋起來了。她過來將頭在我臉上靠了一靠,拉著我的手說:「沙那馬力姑!」我也說:「沙那馬力姑!」(日安的意思)我十分的喜歡她。這群小孩子們,小女孩都穿著彩色濃艷的非洲大花長裙,頭髮梳成許多小辮子,狀如蛇發美人,十分好看。男孩子們有的穿衣服,有的光身子,他們都不穿鞋子,身上有很濃的味道。臉孔都是很好看的,就是過分髒了一點。

事後我見到房東,他是警察,說得一口好西班牙文,我對他說:「您的太太十分美麗。」

他回答說:「奇怪,我太太沒去看你啊!」

「那麼,那個胖胖的美麗女子是誰?」

「啊!那是我的大女兒姑卡,她才十歲。」

我大吃一驚,獃獃的望著他。姑卡長得很成熟,看上去大約三十歲了,我真不相信。

「小姐,你大約十多歲吧?可以跟我女兒做個朋友。」我不好意思的抓抓頭,不知怎麼告訴房東自己的年齡。後來我跟姑卡熟了,我問她:「姑卡,你真的只有十歲?」她說:「什麼歲?」

「你,你幾歲?」

她說:「我不知道啦!我只會數到十個手指,我們女人不管自己幾歲,我爸爸才知道我幾歲。」

後來我發覺,不但姑卡不知自己幾歲,她的媽媽,我的鄰居婦女都不會數目,也不關心自己的年齡,她們只關心自己胖不胖,胖就是美人,管她老不老。

十歲就得嫁了

住下來快一個月了,我認識了許多人,西班牙和沙哈拉威朋友都有。其中一個沙哈拉威青年,是高中畢業的,算是十分難得了。

有一天,他很興奮的對我說:「我明年春天結婚。」「恭喜你,未婚妻在哪裡?」

「在沙漠內,住在哈伊麻(帳篷之意)。」

我看著這個十分英俊的青年人,指望他做些不同於族人的事。

「告訴我,你未婚妻幾歲?」

「今年十一歲。」

我一聽大叫:「你也算是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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