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野火燒不盡

上完了學期最後一堂課,站在最喜愛的一班學生的面前,向他們致謝,道謝他們在這四個月里的鼓勵、支持、了解、用功和這份永不蹺課的紀錄。

然後,我站在講台上,向全體學生微微的彎下身去,說「謝謝你們所給我的一切。」

學生們一個一個經過我,有的對我笑一笑,有的,上來說:「老師,謝謝你。」

已是傍晚了,我捧著大疊的作業,慢慢走回宿舍。山上的冬日總也是風雨,每一場課後筋疲力盡近乎虛脫的累,是繁華落盡之後的欣慰、喜悅、踏實和平安。

於是,我去買一個便當,順路帶回家,燈下的夜和生命,交付給批改到深更的散文和報告。

答案,已經來了。追求和執著,在課室那一堂又一堂全力付出的燃燒里,得到了肯定。

四個月,為學生念了多少本書,想了多少吸引他們、啟發他們的讀書寫作的花樣?

在一張張大孩子的臉上,我,已清楚看見自己耕耘出來的青禾。

在那每一堂安靜專註得連掉一根針也聽得出來的課室里,只有我的聲音,在講述一場繁華鮮活的人世和美麗。有的孩子,當我提醒重點,講兩遍三遍時,抄下了筆記,再閉上眼睛——他們不是在睡覺,他們正在刻下書本里所給我們的智慧、真理、人生的面相、藝術文學的美,和那份既朦朧又清楚的了解與認知。

面對著這一群知識的探索者,一點也不敢輕心,不能大意,不可錯用一個語句和觀念。我的肩上,擔著從來沒有的責任和使命。而且,這是當仁不讓的。

下課之後,常常想到自己哲學系時的一位老師李杜先生,因為這位老師當年認真的哲學概論和重得喘不過氣來的邏輯課,打下了我這個學生今日仍然應用在生活、思想里的基礎和準則。

老師,我永遠不能忘記您的賜予。

一堂精彩的課,不可能是枯燥的,如果老師付出了這份認真,堂上便有等著滋潤的幼苗和沃土。灑下去自己的心血吧,一個好農夫,當田就在你面前的時候,你不能再去做夢。

我今天的孩子們,念了全世界最有趣的學系——中國文學系,文藝創作組。這自然是十分主觀的看法,每一種學問里,都有它本身的迷藏和神秘,只是看人喜歡那一種遊戲,便參加了那一場追求。我仍是說,退一步說,文藝創作組的學生除了勤讀小說詩歌戲劇評論之外,該用功的,目前便是在紙上創造另一次生命,這種生涯,說來又是多好。旁聽的同學多,共同科目選課的同學也滿,外系的孩子,並不是沒有文學的欣賞能力和這一份狂愛。那麼有教無類吧,孩子,你的臉上,已經濺到了書本的花瓣,老師,再給你一朵花。

最不喜歡偶爾蹺了別的課,喘著氣爬上大成館五樓的學生,這份心,是真、是熱,可是聽課也得明白一氣呵成的道理。師生之間,除了書本之外,尚有時日加深的溝通與了解;這份一貫,不能是標點句號,這是一道接連著奔涌而來的江河,偶爾的來聽課,是不得已撞堂,取捨兩難,結果呢?兩個都失去了,沒有得到一個完全的。

師生之間心靈的契合,一剎相處只是激越出來的火花,不能長久。課堂上,我要求的是激越狂喜之後沉澱下來的結晶。這個實驗,需要慢火、時間和雙方的努力,戰國之後,才有春秋;好一場智慧的長跑,標竿卻是永恆。

知道學海無涯,我們發心做做笨人,孩子,跟老師一起慢慢跑,好不好?一面跑一面看風景吃東西玩遊戲說笑話,讓我們去追求那永不肯醒的痴迷和真心。它是值得的,裡面沒有如果。

有一天,當我們跑累了,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回頭看一看,那些綠水青山裡,全是我們的足跡。那時候,你必然有汗,可是你不會汗顏。

我們沒有跟什麼人競賽,我們只是在做一場自自然然的遊戲,甘心情願又不刻意,是不是?如果真是我的孩子們,這個是不是,都已是多餘的了。

只有那麼一堂課,我的講台上少了一杯茶,忍耐了兩小時的渴累,我笑著向學生說:「謝謝你們聽課,下星期再見!」

回到宿舍里,我自責得很厲害,幾乎不能改作業。不是好老師,失敗的老師,不配做老師——我埋在自己的手臂里,難過得很,忘了去買便當。

自從搬到宿舍來之後,房間永遠整整齊齊,地上一片細細的紙屑都趕快拾起來,不肯它破壞了這份整潔安適的美和美中的規矩,這個,在我,就是自然。

潛意識裡,期望在生活上,也做一個師長的榜樣,孩子下課來的時候,給他們一杯熱茶,一個舒適又可以吐露心事的環境,和一盞夜間的明燈。

然而,這些默默的禮貌和教化,卻換不來那份書本與生活的交融。一個不懂得看見老師講台上沒有茶的學生,或是明明看見了卻事不關己的學生,並沒有受到真正的教育,書,在生活行事為人上不用出來,便是白讀。

這份生活的白卷,是不是我——一個做老師的失職?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永遠不肯在課堂上講一句重話,孩子們因為不能肯定自己,已經自卑而敏感了。責罵治標不治本,如何同時治標治本,但看自己的智慧和學生的自愛了。

下一堂課,仍然沒有那一杯象徵許多東西的茶,老師輕輕講了一個笑話,全班大半的人笑了,一個學生笑了不算,站起來,左轉,走出去,那杯茶立即來了。在以後的學期里,不止是茶與同情,以後的課里,又有了許多書本之外師生之間出自內心的禮貌和教養。

彼此的改進,使我覺得心情又是一次學生,而我的老師們,卻坐在我面前笑咪咪的聽講。春風化雨,誰又是春風?誰又是雨?

孩子,你們在老師的心底,做了一場化學的魔術,怎麼自己還不曉得呢?

改作業,又是一個個孤寂的深夜和長跑。低等的孩子,拉他一把,給他一隻手臂,一定成為中等。中等的孩子,激勵他鼓勵他,可能更進一步,成為優等。優等的孩子,最優等的,老師批改你們的心語時,有幾次,擲筆嘆息,但覺狂喜如海潮在心裡上升——這份不必止住的狂喜,不只在於青出於藍的快慰,也在每一份進步的作業里。學期初,交來的作文那麼空洞和鬆散,學期末,顯然的進步就是無言的吶喊,在叫。在為老師叫:「陳老師加油!加油!加油!」

孩子,你們逼死老師了,如果老師不讀書、不冥想、不體驗、不下決心過一個完全擋掉應酬的生活,如何有良知再面對你們給我的成績?

謝謝這一切的激勵,我的學生們,老師再一次低低的彎下了腰,在向你們道謝。

學問,是一張魚網,一個結一個結,結出了捕魚的工具。孩子,不要怪老師在文學課講美術的畫派,不要怪老師在散文課念詩,不要怪老師明明國外住了十六年,卻一直強迫你們先看中國古典小說,也不要怪老師黑板寫滿又不能擦的時候,站在椅子上去寫最上層黑板的空邊,不要怪老師上課帶錄音機放音樂,不要怪老師把披風張開來說十分鐘如何做一件經濟又禦寒的外衣,不要怪老師也穿著白襪子平底鞋和牛仔褲,不要怪老師在你的作業上全是紅字,硬軟兼施;不要不要請不要——

這一切,有一日,你長大了,全有答案。

「老師,你還是走吧!在這兒,真懂得你的又有幾個?與其在台灣教化出幾批陶陶然不知有他的工匠,莫如好好的在外域落地生根,尋著幸福。化生一樹林中國枝桿的新品種。自然不能恨你的走,不是——」

這一封沒有具名的信,字跡眼熟,必是我孩子中的一個塞到宿舍的門縫中來的。

這封信,沒有要我留下,只因為痛惜。

看完信,第一個想的是稱呼;這一代的孩子不太會用您,而常常用你,該不該講一講您字里的距離之美和含意?一字之差,差了下面那個心字,便不相同了,雖是小節,下學期仍是提一提比較周全。

愛我的孩子,你以為老師這份付出得不回當得的代價?要我走卻又不恨我走,又有多少無言的情意、悵然和了解。寫信給我的孩子,雖然你低估了老師,也低估了同學,這全是出於一片愛師之心才寫的肺腑之言,老師感謝你。孩子,看重你的老師——你是看重了,謝謝——。老師不是飛蛾撲火的浪漫烈士,老師骨子裡是個有良知的生意人,講課,自然會問:自己給了學生些什麼?學生又給了老師什麼?如果只是給,而沒有收,老師便退;如果只是收而沒有給。老師更當退。但是急流勇退之前的持、守、進、執的堅持仍然有待時間的考驗和自我價值的判斷與選擇。

春蠶到死,蠟炬成灰的境界並不算最高,但老師的功力目前正走在這一步上,再提升,只在等待自然的造化,目前不能強求,便順其自然的執著下去吧。

這封信里提到工匠兩字,我個人,卻恰恰十分欣賞工匠的本份和不知有他的陶陶然。如果同學裡,真能造出幾個做人本本份份的工匠來,也算是授業部分的成績了。

再不然——廬山煙雨浙江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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