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中國人 3、觀察者尋求一名證人

之後幾天里,我沒有出過一次門。大多數時間裡,我都趴在床上,把頭埋在胳膊肘窩裡。這隻手臂有點像一個壁壘,我覺得在它的後方完全無憂無慮了。有時,我會伸手抓起一隻盲蛛放在手心裡,任它跑來跑去,手心感覺痒痒的,很愜意。其間,我也會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凝望著房間里的牆壁。牆上有一隻掛鉤,上面掛著一隻手電筒和一隻鞋拔。

窗外,兩根繩子如拇指一般粗,來回晃動著。白天,會看見人們用其中一根繩子吊起一隻盛滿灰漿的桶,把灰漿運往樓上施工,然後再用另一根繩子把空桶送下來,再裝滿灰漿,兩根繩子就這樣交替運行著:人們正在重新粉刷大樓的正面外牆。清晨,天還蒙蒙亮的時候,這兩根麻繩看上去特別粗壯結實,顏色也顯得更加暗淡模糊。可是一到夜裡,繩子便顯得筋疲力盡。好在它們時不時會撞擊一下窗玻璃,倒還能讓人重新看得清楚些。如果夜裡有月光的話,繩子便會閃現出如玻璃般晶瑩透亮的光芒:白天,融化後的雪水會沿著繩子往下流淌,隨即又重新凍結起來。

電話鈴一次次地響起,但都是一些因撥錯號碼而打錯的電話——似乎在薩爾茨堡這座城市裡,不僅滿大街都能看到秩序混亂的競走運動員,而且到處都有亂撥電話號碼的人。電話那頭,一會兒說是要找「神甫室」里某個名叫「西格弗里德」的男人,一會兒又說找「過境貨物海關」,後來甚至還有人打來找「兼職公司」。之後,我終於忍無可忍地沖著電話機大吼道:「別再煩我了!」接著,我便遠離電話機,再也不去靠近它了。

這幾天上午,總會有郵件從門縫裡塞進來。大多都是些廣告傳單,不過有一次塞進來一封信,是一張表格,還在某處打了一個叉,上面的標題是:「簡要通知」。

白天,從超市裡不時傳來嘈雜聲,算是為生活增添了一點色彩。每到午休時,我甚至都會迫不及待地想再次聽到樓下那些杯子碰撞所發出的尖銳刺耳的響聲。

當然,這一切也可以以另外的方式來講述。照鏡子時,看不到眼睛了。我完全感覺不到自己軀體的存在:這就是說,我再也感受不到陽光和風雨,再也感覺不到寒冷和溫暖,這是一種缺失。我就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的我,沒有神態,只不過是一個渾身疼痛的軀殼: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因為不存在什麼觀察者,所以也就沒有什麼好觀察的。暮色里,我有一次把溫特山錯看成一片森林了。還有一次,我把懸崖峭壁錯當成了一個絞刑架。在斯陶芬山裡,有火山爆發了,紫灰色的煙團從三角錐狀的尖頂里大量向外噴發。然而,當我後來又望向西邊時,那整座山早就縮成了只有原來一半高的廢墟堆。(事實上,主峰此時剛好被大片雨雲覆蓋,因此唯有山前那個小得多的山峰顯露在我的眼前。)那麼,「西邊」指的是什麼呢?要說那些地理方位則毫無意義,就像是對一個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乘船遇難的人而言:談不上什麼方位,籠罩的是混亂不堪。然而,有一次我試圖穿上衣服時,我的手腳都不聽使喚,伸不進衣服里,站著像與耶穌一起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脫了臼的罪犯一樣(簡直是可笑)。我聽到那些喧鬧聲,彷彿到了季節:彷彿它們並不是從地平線那兒傳來的,而是所謂從某個角落裡,陰險地從背後而來,猶如突然襲擊,也沒有那些與之相關的軀體圖像。那些習以為常的寒鴉叫聲,此刻聽上去像一排正在齊射的槍炮轟鳴聲;突然響起的一陣馬蹄聲,就像一個已經停止不動的鐘突然又走了起來(但很快又停了);那一聲聲公雞的啼叫既像是警報,又像是吹響最後歸營的號角。每當樹林上空那些電車電線相互碰撞到一起時,便會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就像一場正在熊熊燃燒的大火。

也時常會見到一些令人發笑的情景:有一次,在終點站回形彎道上確實站著幾匹馬。它們在出租馬車前,可能是因為迷了路才來到這裡的。而在馬車座上坐著幾個胸前掛著相機的外國遊客,面朝著這個居民區,猶豫地把相機拿在胸口高度。然而,我並沒有笑。

此時,我絕對沒有把自己看成是墮落。我的內心裡甚至產生了一種非同尋常的「放逐」自己的愜意,一種前所未有的愜意,讓自己遭受那地地道道的黑暗,那刺骨寒風的磨難;讓自己經受和坦然面對最惡劣的逆境的考驗。是愜意?是興緻。是興緻?是堅定不移。是堅定不移嗎?是對生存條件的認可吧。

在所有這些日子裡,我從來也沒有感覺到像罪責一樣的東西。我所感受的東西,是些更為可怕的東西。我將一根很長的毛線針戳進了某個人的心臟里,如此正中要害,甚至連皮膚表面都看不出半點傷口來。大家居然還因此向我表示祝賀。唯獨我看到自己從此以後——這個詞語是無法避免的——便活在了詛咒之中。(而且也沒有親眼目睹的人伸出手去遮住自己的臉;即使有人喊出「舉起手來!」,我或許也不會把手舉起來,當然並非出於對死亡的蔑視。)晚上人們下班回家後,總會一坐下來就開始感嘆:「終於能坐下來了,這樣多好啊!」然而,「坐」對我而言卻剛好相反。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讓我稱心如意。或許我應該避免說出「詛咒」這個詞,取而代之來說:「視野中心既不見那隻飛來飛去的鳥兒,也不見那隻給自己洗臉的貓。」這中心什麼都沒有,看不見正在玩耍的小狗,也看不見來回爬動的盲蛛(即便有,它也會馬上從這兒逃走的)。或者說,即使這視野中心能看到什麼東西,可也沒有什麼令人覺得可愛的東西。在一家敞開的別墅車庫大門裡,掛著兩隻剛剛獵獲的岩羚羊,身上還滴著血,兩隻羊角被掛在鉤子上,面對面。是的,視野中心甚至還出現了鳥兒和貓咪,但它們不過是漂在運河中的幾具屍體。或者這中心就是出現令人暈眩的錯覺的中心:每每看去那些交叉著堆放在草地上的木棍,都會讓人覺得那是一頭累得癱倒在地的牛;那隻揮動著翅膀飛來飛去的黃翅蝶始終讓人失望地感到是一張發黃的碎紙片。或許,這中心就是一個偽造品聚集的中心:當我四處尋覓它時,它就被那一堵堵貼滿海報的牆壁或者那些來自國外的、顏色虛假的觀賞灌木偽裝起來了。或許它本身,這中心就是偽造的:那座鄰居家的房子因為人工築起了一個平台而抬高了,屋脊上有一座小鐘樓,像那些古老的莊園一樣——可平台下方的區域看上去像是被水沖刷過似的——不過房門上方那個用來祈禱的壁龕似乎在告訴人們:「你在這兒是一位不速之客。」——然而,那個處於中心的小樓無非一個空洞而已:裡面既沒有鍾,也沒有鍾槌,也沒有鍾掛。白日里,這個大洞看上去常常像一個發了霉的牛奶漩渦;而到了夜晚,裡面至多也只會亮起一顆傳來噩耗和戰爭消息的星星。在這些日子裡,那些贗品中最拙劣的當數那些所謂「天然形成」的中心點了。它們都被那一座座教堂塔樓佔據了。在這個地方,無論你抬頭向哪兒望去,至少都會看到這樣一座,都是自然而然地映入眼帘。這些塔樓,無論是洋蔥形的,還是尖頂的,或者圓柱形的,可在我看來,它們不僅是一個個飛揚跋扈的象徵,而且也是一個個變得僵死不堪的幻象,在嘲笑我們所有的孤寂。沒有人需要它們,可它們卻假託是救苦救難的救世主。難道不是有時候,也包括艱難困苦的時候,有陽光和空氣從地平線上投來嗎?它們想要進入我們的世界,可是那些塔樓卻擋住了你的遠眺。

然而,在復活節前一周,我則嚮往那習以為常的鐘聲。我甚至急切地渴望著聽到那樣的鐘聲。早在幾十年前,有位思想家曾經對那些共產主義大都市大加讚賞,因為到了那個時候,「那悲壯至極的西方世界的鐘聲」就會被廢除了。可現在在我看來,這是完全不可理喻的。那些鐘聲沉默了,然而呼嘯的風聲卻無法滿足我。下邊運河湍急的流水聲也無法滿足我。電車行駛中發出的那單一美妙的嗡嗡聲也無法滿足我。此時此刻,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上個世紀一位作家說過的一句話,一句讚美羅馬詩人盧克萊修的詩句。對這位詩人而言,那「黑洞即無限本身」;而在他那個時代,即從西塞羅 到馬可·奧勒留 ,曾有過一段無與倫比的美好時光。當時,「諸神已不復存在,基督尚未誕生,唯有人類存在」。這幾天里,始終聽不到鐘聲,只有風在呼嘯,電車在嗡嗡。我在仿效著那個時代的生活,我後來無論如何覺得如此。

當然,我的情況則與那位據說在無神年代如此神勇無比的詩人盧克萊修有點不一樣。唯有我這個人存在著,死亡是終極目標,如此坦然,簡直無法想像。這裡就是缺點什麼,不是基督,不是諸神,也不是那不朽的靈魂。這裡缺乏的是些實實在在的東西:一種感覺器官,而且是那個關鍵的,沒有它,呼嘯的風聲和嗡嗡的電車聲就是不完美的。

之前,當我眺望遠處某個山脊時,常常會看到不見首尾的人群正在向上攀登。這時,我的腦海里便會不由自主地想像著那個著名的淘金隊伍,他們正走在一條通往山口的路上,因為穿過這個山口就可以到達那片寶藏所在地。而我這個觀察者也在這個隊列里,是他們之中一個全副武裝的身影,一起攀登著。現在,無論我什麼時候望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