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中國人 2、觀察者介入

復活節前一周,濯足節的前夜,便會舉行每月一次的杜洛克紙牌遊戲。每到這時候,我們幾個好友或熟人會約好在城裡什麼地方碰面,不是在某個朋友就是在某個熟人家裡。一般情況下,主人還會邀請第五個人一起參加聚會,因為這樣一來,每人都能輪空一次,只是在旁邊充當觀眾。(迄今為止,這第五個人經常是另外三個人不認識的。)這天,我們約定在僧侶山上的一幢房子里打牌。這幢房子可以說坐落在山谷里,穿過這裡,有一條道路從一片長滿苔蘚的平地通向下面的戲劇節劇場大院里,並繼續延伸向老城區。

那些紙牌——不只是杜洛克紙牌——對我而言,從兒時起就成為了「陸地」的代名詞,不管怎麼說,這或許就是我對那個問題的回答:聽到「紙牌遊戲」這個詞語時,我眼前看到的是什麼。它是四面八方讓人感知的陸地:空曠的陸地;平坦的陸地;鄉間的陸地;小小的陸地(有點類似於想像里的安道爾或是聖馬利諾);內陸(沒有海岸線);區別於國家的陸地,沒有立法的權力,而只有遊戲規則……對於成年人而言,紙牌總是具有某種魔力,始終能把一塊塊普通的陸地拼合成一個整體。它們成扇形散開在牌桌的四個方位,彷彿使我聯想到一片「核心大陸」,它讓自己的色彩、氣味和語言在玩牌的過程中穿越這間陋室,投射向更遠的四周。早在孩提時代,當我還只是一個觀望者時,我便把每一個牌局看作是一條呈螺旋狀的迴路,它不斷迴轉,直到使窗外的地平線在這片紙牌大陸的繽紛色彩和各式各樣的縮略語中閃出熠熠的光芒。然後納入其中的不僅有屋外傳來的警車汽笛聲,同樣還有公墓門口那個瘋子的歌唱。終於輪到我坐莊時,樓下的大街上走過一支送葬隊伍。那個弱智女人死了。記得她還活著的時候,有時會讓我們這些正處於發育期的孩子鑽到她的裙子下面去偷窺。棺木是白色的,象徵著貞潔。那是一月初的一天,下著雨,樹木呈棕黑色,略微發黃的雪堆上出現一個個田鼠掘出的小土丘。是的,紙牌遊戲對我而言,猶如伊甸園。在那裡,我可以在人們面前呈現出不同的紙牌花色,也可以為此添加一些色彩。最重要的是,我可以簡明扼要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再說吧,也不一定非得是杜洛克紙牌不可,它只是其中最五花八門的一種,或許正如人們常說的,杜洛克是「最美妙的一種紙牌遊戲」。

眼下已進入夏季好幾天了。儘管太陽還沒有落山,可樓下出租公寓里的超市已經關門了。微微發紅的光線從外面投射進去,貨架看上去更寬更大了。像往常一樣,那個老婦人提著那個塑料牛奶桶,正在去沼澤地農莊途中。平日里,這個牛奶桶不過是黃昏時分讓人再熟悉不過的標誌,而現在,它卻閃爍出令人詫異的白晝之光。那一座座住宅房屋依然半映在陽光里,而百葉窗已經全都拉下來了。一個穿著睡衣的孩子用手擋住刺眼的光線,走到露台門口,向難得提早下班、正閑坐在花園裡的父母喊道:「我睡不著。」在那些空蕩蕩的大街和那個誘人的空橋拱上,成群結隊地站著麻雀。儘管百葉窗已使屋裡暗了下來,但投射進來的光線依舊在電視機屏幕里的新聞播音員身上落下一道道斑駁的斜紋。

我過早地上了山,牌局天黑以後才開始。在此期間,我本可以下山去城裡的咖啡館看看報紙。後來我一再問自己,我為什麼沒有遵循這個習慣呢。每次我都在棋牌室門前拐彎,踏上通往高處的山路。山路崎嶇不平,不一會兒便把綿延不斷的山脊上露出的圓頂遠遠拋在了後面。迂迴曲折的山路似乎總也望不到盡頭,於是我邊走邊想:「現在到了考驗我的時刻。」我要堅持住,我從未抱怨過此類偶然發生的事情,我會忍住的。

天漸漸暗下來,山路變得空曠。就在剛才,這條山路還幾乎和山下城裡的街巷一樣擁擠不堪。剛才這個地方還與一個被人開發的普通公園沒什麼兩樣,而現在,它向四面八方延展開來,儼然成了一片原始的岩石。

僧侶山的山脊並不是筆直的,而是重複著下方蜿蜒向四面八方的薩爾察赫河。它是由大河在匯入當年那個大湖的入口處淤積的碎石堆積而成的。那淤積的過程均勻且富有節奏,現在依然可以在山體的條紋圖案上讓人重新感受得到。那略微傾斜的花紋把整座山縱向劃分開來。到了冬天,一片片雪花在條紋狀的凹槽中飄揚,一根根冰柱互相緊挨著垂下,把這個條紋圖案襯托得更加清晰。一片淺灰色的石灰岩把一塊塊碎石——一堆大小從指甲到拳頭不等的鵝卵石——緊緊地聚合在一起,各種陡峭的凸出岩體、尖峰、切面和裂縫使僧侶山呈現出稜角分明與礁石林立的姿態。凡是石子石灰岩掉落的地方,岩石看上去像被火山灰遮蓋了一樣灰暗。山上的腐殖質層很薄,樹根(一般都是山毛櫸和橡樹)從布滿細孔的岩石底部生長出來。靠近主幹道的幾片低地里,一塊塊也就一個菜園子大小;或者便是難以涉足的沼地了。儘管這座山的四周都被城市環繞著,但它也完全不像一座「城市山」。一旦散步的人們離去之後,也用不著撇開不考慮這片山脊上那些城市的東西(那些長椅,那些鋪著柏油的小路,那些路燈),它又會回到那荒蕪的景象之中。在山下不足百米的地方,濃霧已將城市淹沒,而山頂上,月亮已當空高掛。從我頭頂飄過的雪花,瞬間就在下面的廣場上化作濛濛細雨。

如果把這座山想像成是由不斷向前推進的碎石在三角洲地帶堆積而成的話,那麼難道就不能談論它的「開始」與「盡頭」嗎?——就這樣,我一直走到山的盡頭。那裡有一條台階,半鋪著舊大理石,半是混凝土(由於台階高低不平,導致下山時兩腳一再踏空)。台階通往山下的米倫城區和薩爾察赫河。河岸邊有一座療養院,我已有好幾次看到有人把棺木抬進去了。後面是一片平原,是新城區「列恩」和「里弗令」。探照燈的光束在足球場上方逡巡,鳥兒們則上上下下地在這束燈光里穿梭。我在台階前又折了回來,取道旁邊一條小路,朝山口處走去;不然的話,我就要遲到了。

含苞待放的紫丁香蓓蕾四周泛著一圈微微的藍光。只見一塊大大的黑布飛進一棵抽出新芽的大樹里:原來是一隻烏鴉。岩石上交叉盤繞著一條條閃閃發光的螺旋紋,撒上鳥食的紋路縫隙里粘著白色絨毛。灌木叢和及踝深的落葉中,孤零零地立著一道生鏽的花園大門,沒有籬笆,後面也沒有房子,小路通往一條隱蔽的岩石帶。雨水在山毛櫸樹環狀盤曲的根上積聚起來。附近的樹墩上趴著一隻灰色的野兔,幾乎融進了背景的顏色,像注視一個熟人一樣看著我。

從岔路口拐出一條之字形的彎道,穿過大片草坡和窪地,一直通往山脊那邊的小路。這條小路從山腳下開始延伸,最底部是一級幾乎隱蔽起來的台階,旁邊是許多塊岩石平地,在其中一塊岩石地上矗立著一個小建築,雖說砌著牆,但卻像個小棚屋似的。那真是一個射擊棚,也是射擊協會的酒吧。射擊場在這小屋後面,在台階與岩石之間的低地里,那裡原本是修花園的地方。星期三是箭弩協會的射擊日(小屋門前的旗杆上掛著箭弩旗):好些輛汽車現在停靠在停車場上,其中有幾輛來自邊界那邊,掛著貝希特斯加登 地區車牌。只見一個男人正從汽車後備廂里取出一件形狀像龍的包裹。一塊固定在一根桅杆上的射擊協會的宣傳牌上寫有這樣的告示:「男女射擊」、「定點射擊」和「實彈射擊」。從上方的台階上看去,射擊區域內只能看到一個個靶子;整個射擊場地周圍圈了一個木製的遮陽棚,射手們都隱身其中。每個靶子上都專門配有一盞燈,用於照明。而射擊留下的一個個射孔則顯現出盲文似的圖案。每次弩箭撞擊後——一聲十分單調的啪啪響——那靶盤連同箭就會通過綳在射擊場上的電線滑到射手跟前來,隨著他們放下箭又滑回去。就這樣,從這個被燈光照得通亮的場地上接連不斷地傳來一聲又一聲啪嗒掉地的聲音和嗡嗡聲,同時卻一個人影也看不到。在後方一塊凸出的岩石上有一間狗舍,每當弩箭發出啪啪的聲響時,狗舍里便會迴響起一條雜種野狗令人悲憫的狂叫。在射擊間歇時,可以聽見一些說話的聲音,大家開始了平平常常的交談。其中一位說話人聽上去好像是個結巴;當他說S開頭的詞時,交談就帶上了猶猶豫豫的虛擬語氣,彷彿在說「或許有」,「或許是」。而交談想要重新回到原來的話題上,諸如「勝家牌縫紉機」,以及單面絨布、精紡毛紗,還有珠光紐扣,則需要很長時間。

在台階上方的草坡上——那些箭弩射手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隨著夜幕降臨,那些密密麻麻的、呈太陽狀的、像一個個小孔雀開屏似的相互交織的蒲公英花重新閉合起來了。在它白天呈黃色的地方,現在則都閃爍著毛茛微暗的瓷釉黃光(只是這些蒲公英顯得更稀疏了,因為它們的花很小),而且一直延伸到上方的圓形山頂。分叉的莖長得又高又細,儘管山上沒有風,但滿坡的蒲公英都在那兒搖曳著身姿,更加襯托出夜晚的景象。這片山的岩石几乎到處都被草地覆蓋,綠油油的草地像用彩筆塗染了一樣,使岩石上的每根凸紋、每道彎痕、每道凹槽和每處裂口都更具有雕塑感。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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