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中國人 1、觀察者分心

閉上雙眼,城市的燈光在鉛字般的黑色中閃爍。那不是老城區的燈光,而是城市南郊林林總總的新建住宅區里,街燈初上。這個住宅區里有多幢多層別墅,位於溫特山腳下一片大平原上。這片平原曾是一個天然水庫,後來逐漸形成了一片沼澤地——至今仍有許多沼澤和池塘——被稱為「濕地」:「萊奧波爾茲克羅恩濕地」。那些燈起初只是閃爍著微光,而後逐漸亮起來,發出乳白色的亮光。住宅區東側的拐彎處是無軌電車終點站,固定在水泥電線杆上的弧光燈投射出紅黃色的光影。在無軌電車的拐彎處和住宅區之間,流淌著一條源自中世紀盛期的運河——「阿爾姆運河」,或稱「阿爾姆河」 ,河水來自國王湖和溫特山上的一條小溪。住宅區恰好位於城市邊緣的對面(在車行道路前不遠處,有塊指示牌,上面的地名「薩爾茨堡」被人們用一條對角線塗抹掉了),現在叫「橡樹住宅區」。所有大街都是以樹名命名的,例如:榿木街、柳樹街、樺樹街、赤松街。只有從西面人煙稀少的黑土沼澤里延伸出的那條路,還保留著「果汁壓榨機街」的名字。街邊住宅區內有幾幢年久失修、瀕臨倒塌、或已另作他用的農舍。

一輛電車拐進了終點站的彎道,車身很長,前後兩節車廂被鉸鏈連為一體。很多人下了車,有上學的孩子們,還有當地人和外國人(這些外國人通常住在幾幢木屋裡)。人們腳步匆匆,只有孩子們磨磨蹭蹭。人們一邊欣賞著運河小橋上的風景,一邊向前挪動著;後面有幾個騎自行車的年輕人,白天他們會把自行車停放在電車終點站。這些人一同走進了住宅小區,剛剛還空蕩蕩的小區突然擁擠了起來。狗叫著穿過花園的門。住宅區門口的電話亭剛剛還清晰可見,空無一人,現在卻已淹沒在打電話的人和等待的人群之中。

夜幕還未降臨,但在整個市區,燈光像往常一樣很早就已經亮了起來。落日的餘暉在南面的溫特山和西面的斯陶芬山 之間凹陷的地平線上灑下了一條橘黃色的光帶。平日里,溫特山的背面此時已是漆黑一片,而此刻三角岩石正映著微光,像一艘帆船。最後一輛纜車正越過山頂圍谷的碎石灘地順勢而下。遙遠的斯陶芬山,在德國邊境後面,呈藍黑色;只有高山上的溝壑還依稀可見。山頂的一個茅屋正閃爍著燈光。其實那裡有兩座山峰——「大斯陶芬」和「小斯陶芬」,從薩爾茨堡市眺望,兩座山峰矗立於南面,相隔數千米,遙遙相應。而從這邊的苔蘚草地望去,兩座山巒連綿起伏,渾然一體,在空曠的平原上形成兩座「金字塔」,與東邊的蓋斯山壁立對峙。不同的是,蓋斯山的頂部為拱形,且有森林覆蓋,不再是光禿禿的「金字塔」,山頂沒有峰尖,而是一片平地。在斯陶芬山,山間木屋裡閃爍的燈光像天際升起的第一顆星星。蓋斯山的山腳下,貧瘠的苔蘚草地漸漸演變成肥沃的黏土地。自此,薩爾察赫河 蜿蜒流淌於蒼茫暮色中。我在岸邊一個叫「原石」的岩石河床上遇到過一個男人,他迎面走來,望著微微傾斜的岩石和散布其間的許多被水流沖刷而成的窟窿,說道:「這個世界老了,不是么,洛澤先生?」

就在我清醒的那一刻,四處靜悄悄的,一種溫暖的虛無開始蔓延,這正是我急需的,像是豁然開朗,或者也可以說是茅塞頓開,終於不用再絞盡腦汁、費盡心思了。這其實不是「溫暖」,而是「光輝」;不是「蔓延」,而是「沸騰」;不是「虛無」,而是「空洞」;不是我個人的「空洞」,而是一種「空洞的形式」。這種空洞的形式叫:小說。它也可以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為了讓小說開始,我必須抹去我的足跡,讓自己不留痕迹。虛無本身並不是秘密,秘密是虛無產生的原因。它如此盛氣凌人,又是如此撫慰人心。它的沉靜意味著,我必須閉上嘴巴。萬物在它面前都可以回歸自我。「虛無!」繆斯曾在史詩的開頭這樣呼喚道。它沒有讓人感到毛骨悚然,而是讓人感到輕鬆和無拘無束,並且符合一條規律:現在怎樣,就是怎樣。它在畫面中是一片河中淺灘。

這種虛無以不同的形態呈現著。一個年輕女孩走在小鎮朦朧昏暗的馬路上,她穿著藍色的扎腿燈籠褲,徑直走向泛黃的天際。從一條橫路上躥出一個騎著自行車、上了年紀的女人,手裡拿著一個裝滿牛奶的罐子(黑土地里零零星星坐落著一些農莊)。一個老人從家門口走向花園門口,又折了回去。他在出來的路上換了一副眼鏡,在回去的路上又把了一下脈。風還是像往常一樣從西邊吹來。傍晚時分,風颳得很猛,現在又減弱了。各種樹在院子里依次排列,枝葉或是左右搖晃,或是上下擺動,漸漸地讓人感覺像織布機在有規律地運作,抑或像在拉鋸一樣。房間角落裡積了一團灰塵,由落地燈映照著。飛機在天空中留下的飛行尾跡在陽光中閃閃發光。運河底部的沼澤泥團在翻滾著。一群狍鹿躍過草地中的水溝。

我在運河大橋邊租了兩間房,那是小鎮上唯一一棟出租公寓。樓房是在戰後十年建的,只有兩層,沒有電梯,也沒有陽台。底樓是超市,附近就這麼一家商店。我剛搬過來時,有人告訴我,要是別人問我家住在哪裡,或是問起我的新地址,我便可以這樣回答:5號線終點站,SPAR連鎖超市上面。(這些信息並非來自我的妻子和孩子,而是一個鄰居告訴我的。)房間的確在二樓。夜深人靜時,偶爾還會從樓下傳來冷藏櫃震動的嗡嗡聲。其中一間朝東,可以一眼望見運河和無軌電車的蜿蜒車道,之字形彎道漸漸伸向墨茲克 城郊的森林。森林邊緣的平坦地帶密密匝匝地覆蓋著墨綠的雲杉和矮林。另一間的窗戶分別朝西和朝北,可以瞭望薩爾茨堡市。從這片濕地望去,城區猶如天空下的一道光,依稀可見。它被幾座名為「城市山丘」的要塞山、僧侶山和萊恩山遮擋了面目。山頂上,飛機導航燈閃爍著紅寶石般的光芒。雖然相距僅數公里,薩爾茨堡卻顯得十分遙遠。幾座城市山丘矗立在人口稀少的平原上,別看這幾座毫不起眼的駝峰,它們表面像丘陵一般,但你卻很難想像,這些駝峰或多或少都是由幾處險要的懸崖峭壁組成,若有人不小心掉下去,則必死無疑。古城郊的旅遊大巴——白天總是排著長龍——這會兒只是零零星星地停放著幾輛。當熙熙攘攘的人流逐漸散去後,廣場噴泉發出的潺潺流水聲愈發變得清脆。不久前,這座城市所有噴泉的水都來自阿爾姆運河,而如今,運河除了還在為兩座磨坊提供動力外,已全然淪為點綴。因此,當局正準備廢棄這條運河。教堂的穹頂在夕陽的餘暉下閃爍著銅綠色的光芒。

噴泉是幾天前才開始噴水的。整個冬天,它都被木板框子圍著,縫隙中只露出了其中一匹鐵馬的眼睛和鼻子,它們都已被流水沖刷成白色。如今,人們又在淺黃色沙土路面的主教官邸廣場中央見到那四匹銅馬的身影,它們或仰天長嘯,或低頭沉思。相應地,我們小鎮在暮冬里的景象是:人們屋前的柴堆一天天地被消耗掉,一天天地變少。要知道,深秋時節,有些走廊上的柴堆都堆得很高,甚至堆到屋頂。我的卧室朝東,確切地說可稱為斗室,裡面放了一個多層擱架,其中有一格是專門用來放水果的:初冬時,格子里的蘋果塞得滿滿的,一直貼到牆壁,而如今已所剩無幾了,房間里也聞不到蘋果的香味了。樓下的運河水位漸漲,冰雪剛剛融化,河水比以往還要渾濁。幾天後,簡直又像是夏天了。此時,樹木還都光禿禿的,只有接骨木開始抽芽,樹梢漸漸變綠。另外,冬季里的景象還有:太陽總是從斯陶芬山的左邊落下。而在我看來,只有當太陽移到山的右邊落下時,才能算是夏天到了:「金字塔峰」在這裡變成了記日石或巨石柱。小鎮上,幾乎每戶人家的煙囪里都冒著濃濃的煙,呈現出鄉村獨有的景象。濃煙色彩各異,藍色、灰色、淡黃色,先在空中交織,爾後又如同火車的濃煙一般消散在空中。「大家都回家吧。」——我想起了這首彷彿來自兩千多年前的詩。當然,這裡指的不是人,而是指填飽了肚子的牧場牲畜和夜空中正在升起的金星。

我在列恩的一所學校里教古代語言,學校位於薩爾茨堡西南郊區,薩爾察赫河左岸。列恩是市裡人口密度最大的地區,被稱作工人區,中心地帶建了一個足球場,是昔日「奧地利隊」的主場,如今這支球隊已經像奧地利其他球隊一樣改成了它們贊助商的名字。南面的橡樹住宅區和列恩之間的直線距離很近,但是兩地之間偏偏隔了一片黑土沼地,沒有橫跨兩地的路,只有「沼澤路」,修建所謂「南外切道」的計畫被擱置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因為沒有車,去學校只能繞遠路。先坐無軌電車到市區,然後再轉車。有時我會在回家的路上步行穿過那片濕地,有時還會碰碰運氣穿過黑土沼地,等到了阿爾姆運河,再沿著堤壩邊的小路走,就可以直接到家門口了。

但不久前,我不教書了。被解僱了?休假?病假?還是停薪留職?我只知道,我現在的狀態還沒有一個專門的詞可以形容:「一切都懸而未決」,我這樣告訴自己。幾天前,我在一條空曠的馬路上撞倒了一個人,那是在穿過糧食衚衕 的路上。當時是下午,人比平時要少。有一個男人從我身邊超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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