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離昆他遷

帶著兩個孩子和外婆,徽因在1940年11月底坐卡車離開了昆明,車上還有另外的三十一個人,年齡從七十歲一直到襁褓中的嬰兒。每家都得到一份可憐的行李津貼。他們坐在敞篷卡車上採取「騎馬蹲檔式」,兩腳叉開坐在行李卷上,那是當時中國普遍的交通方式。旅途持續了兩個星期。「裝載著老的少的在仲冬天氣越過大山」。走的那天思成忽然發燒了,只好被留在昆明,他在三個星期後到達。

「到達後不久,」他寫道,「我就到重慶去為營造學社籌點款,然後徽因就病倒了,一直卧床,到現在已有三個月。3月14日(1941年),她的小弟弟林恆,就是我們在北總布衚衕時叫三爺的那個孩子,在成都上空的一次空戰中犧牲了。我只好到成都去給他料理後事,直到4月14日才到家,我發現徽因的病比她在信里告訴我的要厲害得多。儘管是在病中,她勇敢地面對了這一悲慘的消息。」

在同一個信封里有徽因的一個字條:「我的小弟弟,他是一個出色的飛行員,在一次空戰中,在擊落一架日寇飛機以後,可憐的孩子,自己也被擊中頭部而墜落犧牲了。」

老金信中關於他是這樣寫的:「從開戰以來他就隨學校從一個地方遷到另一個地方。他1939年夏天到了昆明,1940年春天可以說是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在同班一百多學員中名列第二。在短短的幾年中,他已成為一個老練的飛行員,一個空軍駕駛員。他得到了他自己選擇的專業,完成了他的使命,他是死得其所。」

徽因對她弟弟的悼念和她為其他八個「兄弟」(在晃縣認識的年輕學員)陣亡的傷痛結合在一起。三年後她寫了一首詩:

哭三弟恆

——三十年空戰陣亡(注1.)

弟弟,我沒有適合時代的語言

來哀悼你的死;

它是時代向你的要求,

簡單的,你給了。

這冷酷簡單的壯烈是時代的詩

這沉默的光榮是你。

假使在這不可免的真實上

多給了悲哀,我想呼喊,

那是——你自己也明了——

因為你走得太早,

太早了,弟弟,難為你的勇敢,

機械的落伍,你的機會太慘!

三年了,你陣亡在成都上空,

這三年的時間所做成的不同,

如果我向你說來,你別悲傷,

因為多半不是我們老國,

而是他人在時代中輾動,

我們靈魂流血,炸成了窟窿。

我們已有了盟友、物資同軍火,

正是你所曾希望過。

我記得,記得我當時怎樣同你

討論又討論,點算又點算,

每一天你是那樣耐性的等著,

每天卻空的過去,慢得像駱鴕!

現在驅逐機已非當日你最想望

駕駛的「老鷹式七五」那樣——

那樣笨,那樣慢,啊,弟弟不要傷心,

你已做到你們所能做的,

別說是誰誤了你,是時代無法衡量,

中國還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弟弟,我已用這許多不美麗言語

算是詩來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嚨多啞,

你永不會回來了,我知道,

青年的熱血做了科學的代替;

中國的悲愴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別難過,難過了我給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樣想過了幾回:

你已給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樣,獻出你們的生命;

已有的年輕一切;將來還有的機會,

可能的壯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愛,家庭,兒女,及那所有

生的權利,喜悅;及生的糾紛!

你們給的真多,都為了誰?你相信

今後中國多少人的幸福要在

你的前頭,比自己要緊;那不朽

中國的歷史,還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後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為何我還為著你哭?

只因你是個孩子卻沒有留什麼給自己,

小時我盼著你的幸福,戰時你的安全,

今天你沒有兒女牽掛需要撫恤同安慰,

而萬千國人像已忘掉,你死是為了誰!

33年(注2.)李庄。

在從重慶和成都回來以後,思成以新的熱情投入了學術工作。他現在有了教育部的資助,他在沒有被不斷增長的通貨膨脹趕上之前,不僅可以供養自己的家庭,還能夠支付劉敦楨和幾個年輕工作人員的薪水。最近的野外考察儘管困難重重,但也提醒他,還有許多有意思的研究工作要做。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圖書館及其中英文的非常重要的藏書成為李庄研究人員攻讀的重點。在相關領域中思成都有能理解他的工作的同事。他的弟弟、出色的考古學家思永全家都遷來此地,李濟和別的老朋友也在,雖說他們搞的是自己的調查研究,可是和思成的工作也有關係。

除了安排好家務事以外,思成從那很完善的圖書館裡帶回徽因能躺在床上看的書籍,恢複了她學術研究的興趣。他想要研究他在考察旅行中發現的漢代岩墓,她可以在深入研究漢代歷史方面幫助他。他給我寫信說:

「徽因對於你在漢墓結合其拓片方面的研究極感興趣。或許你到現在還不知道她自己也探索過漢代歷史。她曾私下非常勤奮地熟識了漢代的著名人物,帝王和王后,將軍和大臣,他們的寵幸和敵人,她談到他們時簡直就和談論隔壁最好的朋友一樣!這還不算,她把他們的習慣、服裝、建築至脾氣秉性都聯繫在一起。如果她照現在的速度搞下去,她將會成為在漢朝研究方面特別有學問的年輕女子。就是現在,她還能有聲有色地詳細講述西漢大部分歷史人物的故事。

「她計畫從漢代歷史中給你抄一張有關描述實際生活的壁畫的摘錄。看起來漢朝人特別喜歡在牆上或隔板上畫畫,她對此做了很多記錄。她甚至認為漢朝人畫畫的本領比我們在那個時期的石刻上或浮雕上見到的還要大。把圖畫刻在石頭上有時候必須採用建築上的表現手法,人顯得胖,風度不那麼優美,特別是在那些淺浮雕上。從你的一些拓片複製品上我們可以看到描寫動態的馬和狗的漂亮的單線圖。試想一下假定這些線條用毛筆畫在漢代歷史上出現過的宮殿的牆上,我們將會看到什麼景象。」

就在這個時候,出於巧合,梁氏夫婦收到了我首次出版的著作。這是關於山東省武氏墓地漢代浮雕的一本書,1934年我曾對該墓地進行了訪問。我關於把散落的石塊加以整理的設想最後產生了重建那三座祠堂的建議。

思成對於我寄給他的版本的反應使我很受感動。

「它使我感到格外有興趣,因為我不僅是如我原來想像的在處理你在搞的一些圖片,而是你已對研究漢代建築作出了有價值的貢獻。這不僅是處理武梁祠材料的新方法,而且對於漢代墓葬遺存的概念也提出了新觀點……對於你在取得必要的材料、參考物和你的計畫得以實現及無可爭辯的手段上的徹底性和耐心我非常讚賞……你使我們突然意識到,在佛教傳人之前的中國,這類為追念死者所建的小祠堂,就是當時宗教觀念的體現。在這個觀念中,宇宙、方向、道德(過去所作出的許多好事情)、祖先崇拜(一系列過去的帝王)、戰功(戰鬥場面)、五行觀念、對學習的喜愛、對高官的尊崇,等等,全部和生死、幸福生活和傳宗接代的觀念混在一起。所有這些東西的混合物就是現在在中國也還是基本的宗教信仰,因此當時必定是整個的宗教。這佯的一個小小的祠堂所說明的居然能比許多頁歷史書所能敘述的還要多,真是令人驚異。徽因認為它的意義比我想像的還要大(這是一個值得記住的論點)。——【徽因自己在這裡加了一行】『一個沒有主神、沒有死者十分重要的畫像或塑像的小祠堂,卻有著人類基本要素和德行有節責地融成的渾然整體。』

「眼下你的文章已借給中央研究院許多要求讀它的朋友了。李濟看了很感興趣,想要讀它。董作賓,他自己曾企圖藉助於火柴盒從一套拓片重建一個墓室而最後認為徒勞無功而放棄了,對你的堅韌和成功稱羨不已。」

思成在信中說,李庄的生活「是很難向你描述也是你很難想像的:在菜油燈下,做著孩子的布鞋,購買和烹調便宜的粗食,我們過著我們父輩在他們十幾歲時過的生活但又做著現代的工作。有時候讀著外國雜誌和看著現代化設施的彩色繽紛的廣告真像面對奇蹟一樣。昆明的氣候和景色非常可愛,使我們很喜歡。四川就很糟糕。我們居於長江上游一條不太吸引人的支流旁。南遷以來,我的辦公室人員增加了一倍,而我又能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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