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在山西的聯合考察

儘管在華北進行了廣泛的搜索,梁思成關於發現一座一直保存到20世紀的唐代木結構寺廟的夢想卻始終未能實現。他現在明白了,如果它確實存在的話,那也一定是在某個遠離塵世的地方,只有在那種地方,它才能夠逃開那種毀壞建築物的人為的和天然的惡劣影響的威脅。

北京西邊的多山的山西省,思成已在它的北部進行過一些考察,是他可能進行搜尋的一個目標。當他聽說費正清和我正準備在山西中部度過1934年的夏天並希望他和徽因到那裡去看我們時,他就能夠在不必擔心會離開他的基本目標的情況下接受我們的邀請。

他們在8月到來,我們已在靠近汾州(現汾陽)一條淙淙流過的小溪峪道河畔一座古老的石頭磨坊中安頓下來。我們的好朋友亞瑟·哈默博士,把他們多年來家居的一座磨坊借給我們在那個夏天使用。他是一個很受尊敬的教會學者和歷史學家,剛剛被國會圖書館任命為東方部主任。那座磨坊是簡陋的單層房屋,圍著一個悅人的方形天井。過去在山溪旁有許多座這樣的小磨坊,但汾州使用現代機器的磨面工業的發展使他們大部分都歇了業,其中也包括我們那座。當地賣的一種麵條,說明有些磨坊仍然在運行,這種麵條是很好吃的,可差不多總是摻有磨盤上下來的砂子。

那從附近的山上一瀉而下的溪流經過的山谷長滿了楊樹。那斑駁的樹蔭、汨汨的流水和磨坊的厚石牆在華北炎熱的夏天也能保證住在裡邊的人享受到涼爽。外國傳教士們發現了這個地方並在峽谷上端給他們自己造了一個小小的避暑地。在那裡他們從華北各地來舉行一次夏日度假聚會,然後再回到他們分散而且常常是孤獨的住所去。

我們從北京帶來了中文課本和作業,字典和其他書籍,一盒盒的「方塊字」,一疊疊的圖畫紙、顏料以及根據特別安排帶來的一位嚮導,他過去是北京政府的一位小官吏,能夠在我丈夫研究清代文獻中充當助手。他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城裡人,在鄉村裡過得很不舒服。他嘲笑當地人,把他們的方言看成是「鳥叫」。他在白天里忠於他的職守,最大的希望只是能夠熬到落日時得到一大杯汾州烈性酒。他是試用的(對我們來說),可又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他傍晚喝酒以後就把審案子和其他舊時的故事講給我們聽。我們對他的話很相信,這些話都是用中文講的。梁氏夫婦的到來大大地活躍了他的生活,然而他們長途跋涉到這裡來終究不是為了取悅於他。當我們四個人很快開始投入建築方面的考察時,他高興地回北京去了。

我們都特別喜歡當地的主要民居——那些在黃土高坡上的窯洞。黃土地是中國北部許多地方的特有景觀,它是由不知多少世紀中從戈壁沙漠刮過來的塵埃形成的。那同樣的粒子緊緊地粘合在一起,成為考古發掘中易於加工的介質,它的最大優點是,當被切割或鏟去一塊時,它會形成直上直下的斷面,而不是滑下來成為斜坡。我們的峽谷壁就是陡峭的黃土懸崖上面挖成的圓筒拱頂的房間,甚至是幾個這樣的房間組成的房屋,還用磚砌了邊。這些就組成了我們的村莊,農民們從這裡面出來上到頂層去播種他們的莊稼。

這峽谷兩邊的懸崖都是由山上瀉下來的激流切割出來的,頂上是平的,這使我想起新墨西哥州北部的方山。這裡的地形很像通向洛斯·阿拉莫斯的入口,上面是耶美茲山,極目向峽谷下面望去,越過平原遠處就是聖·克里斯托山脈。

峽谷的生活中有不少簡單而又聰明的小噱頭。小孩子們把拴著的家庭羊群從一塊放牧地趕到另一塊去。那奔騰的溪流對他們不是障礙。山羊和孩子在用兩三根木頭精巧地井排搭成並厚厚地蓋上一層草泥的橋上跨越。至於大人,侍弄土地、割草、收穫全是體力活。美國的家庭種植者應當向他們學一點中國的先進技術。當他們右手拿著小小的彎鐮刀俯向一行行莊稼除草時,左手拿著一根一尺長的棍子支撐著全身重量,其結果是工作進展了,腰酸背痛減輕了。

徽因是《彙刊》關於這次野外考察的報告的起草者。就像每一個初到峽谷的人一樣,她首先談到的是在這個乾旱地區令人驚奇的流水的存在。當然會有關於它的神話了,「自從宋太宗的駿騎蹄下踢出甘泉,救了乾渴的三軍,這泉水便沒有停流過,千年來為沿溪數十家磨坊供給原動力……。(注1.)」

我們在北京和思成在一起的時間是很有限的,但在峪道河他就是我們中間的一員了。我們四個人每天三頓飯都在一起吃,頭一天我們就發現他愛吃有辣椒的菜。這個沉默寡言的人在飯桌上可是才華橫溢的。我們吃飯的時候總是歡鬧聲喧。飯後他就專心致志地研究當地的建築,找尋古建築物,或者翻閱他帶來的歷史地理書籍來進行準備。他擬制了一個考察計畫,準備從在我們北邊大約90英里的省城太原沿汾水南下直到趙城,一共搜索8個縣。

我們四個人很高興地徒步或騎毛驢考察了附近的寺廟,遠一些的地方我們就租傳教土的汽車去。費正清和我很快就熟悉了丈量等較簡單的工作,而思成則拍照和做記錄,徽因從寺廟的石刻上抄錄重要的碑文。

徽因在她文章的開頭談到一些附近的寺廟並指出了一個有趣的新發現。她說龍天廟有一條南北向的長軸,以門樓為其南端。這種格局各個寺廟都差不多。但我們在走過門樓里的圓拱後回頭望去,就看見在拱頂之上有一個露天戲台向里朝向天井。徽因寫道:

「山西中部南部我們所見的廟宇多附屬戲樓。在平面布置上設有向外

伸出的舞台。樓下部實心基壇,上部三面牆壁,一面開敞,向著正殿,即

為戲台。台正中有山柱一列,預備掛上帷幕可分前後台。樓左闕門,有石

級十餘可上下。在龍天廟裡,這座戲樓正堵截山門入口處成一大照壁。(注2.)」

中國歌劇的表演團體走遍了鄉村給村民們演出。這是一種古老的傳統,它使得那些歌劇到處流傳並引人喜愛。寺廟中面向裡邊有圍牆的天井的戲台為表演者和觀眾都提供了合適的空間。

思成認為我們在附近的考察是對我們有用的訓練,但他又急於去追尋更大的目標。就在一年多一點點以前,汾水下遊離我們大約70英里趙城附近的廣勝寺發現了宋版藏經(一種現存的最早的出版物),使這個寺院在學術界大大出了名。如果出版物是宋代的,那麼寺院本身也很可能是宋代的。這真是夠激動人心的。

那距離看來就不足掛齒了。我們打算租一輛車,當天就趕到那裡。我們在偏僻的峽谷里所不知道的是,工人們已經開始工作來縮短南去的路程。山西軍閥閻錫山正在準備抗擊蔣介石的南京政府軍北上征服山西的軍事入侵。為了打破這種威脅,閻錫山狡詐地從德國購買了整套的窄軌鐵路系統,包括鐵軌和火車,這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遺物。從南邊來的軍隊的唯一通道是汾水東岸的公路。閻錫山決定用他的本省軍隊在公路路基上鋪鐵軌,以此來對付蔣介石。這個計策謀劃的是阻止標準軌距的車輛進入並同時阻斷汽車通行。

那終於傳過來的告警消息,未能稍稍減弱我們前往趙城的決心。我們確曾從傳教士那裡租來了一輛汽車,還有一個快樂的美國司機,我們把帆布床、被褥、罐頭食品、建工用具和個人的行李都裝了上去,但是滂沱的夏雨已把黃土路變成了爛泥塘。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才走了10英里,還沒有到河邊。於是我們只好卸了車,祝那位司機回程一路平安。附近有一座我們前幾天在一次無憂無慮的建築考察中照過相的寺廟,我們把所有的東西部搬到那兒去,在天井的走廊里露天支起了帆布床,那寺院的圍牆就替我們檔開了外邊好奇的觀眾。他們很快就發現對面大門上的矮牆是一個理想的觀察我們的有利地形,但那時我們已經累得沒法去管它了。

第二天我們租了兩輛驢車,雇渡船過了河,算是向介休前進了15英里。傍晚時候我們在那裡第一次看到了閻錫山的窄軌鐵路。那真是一副可怕的景象。那生了銹的有軌電車大小的鐵軌,就安在公路上邊用泥隨便鋪成的鐵路路堤上。由於公路路基本身就沒有經過夯實或碾平,鐵軌高高低低東倒西歪不成樣子。一個工人也看不見。這個路段顯然被認為是完成了的,我們要趕上正在進行的鐵路建設,那就還得再往南去。這裡的鐵路緊挨著河邊修築,迫使我們那敞篷的土造驢車,四個輪子上也就是四塊木板那麼寬,只好從鐵軌後邊溝里一條狹窄的通道穿行。

我們在一所很好的旅店投宿,考察了這座城市。寺廟很令人失望,但街道和房屋卻給我們從義大利中部城市移植過來的印象。狹窄的街道上排滿了帶有雉堞的高牆,而巨大的拱門則是十字路口。我們通過敞開的門道可以窺見一些兩層的居住庭院,但是沒有時間和機會去仔細研究它們。後來我們聽說這些深宅大院曾是19世紀山西家庭錢莊的老窩,它們把匯票賣給那些想在中國的各地之間轉移資金的官員們。這就避免了在重兵保衛下運送銀錠的麻煩並使新的金融階級得以興起。

第二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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