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進一步的搜尋

對思成來說明顯的是,上兩次的野外考察發現兩座非常重要的遼代寺廟完全是碰上了好運氣。「因為沒有中國建築史上重要建築物的名錄,我們對方建築的探尋就『好象盲人騎瞎馬』。」他特意為營造學社將來的工作編製了一套詳盡的程序,以保證在華北仍然存在的其他古建築瑰寶不至於被忽略。

思成描述了從現在起必須遵循的方法。營造學社每年派出由研究人員帶領的野外小分隊進行二至三個月的考察旅行,來對鄉村地區進行詳細檢查,尋找古代遺迹。每一次出外考察前都要在圖書館裡進行仔細的準備。閱讀當地的方誌一類有關歷史、地理和佛教的書籍,然後產生一份有希望的建築物的目錄。一份旅行日程由此擬制出來。目錄上的每一件建築物都必須找到、驗明,而如果它仍然存在,就加以丈量和拍照。大多數考察組都由思成自己帶領,雖然他在小組裡總是體力上最不強健的一個。

在派出小組之前,先把計畫和目的通知省政府,讓他們先告訴當地的官員。在到達的時候,他們一般先拜訪政府官員,要求在小學校里撥給一間房子。

「我的經驗是,」思成說,「當地人對建築不大感興趣。當我說我對文物感興趣時,他們就會帶我去看古代刻的石碑。他們感興趣的只是碑帖……,金石碑拓的東西能打動他們,木匠的手工活則不能。」

在野外考察中,小分隊必須對木結構的建築物給以特別的注意。他們實際上是在和時間賽跑,因為這些建築一直是在不斷的瓦解之中。那一陣陣的新潮流在一座保守的城鎮里少數人中間激起的一些怪念頭,往往以把一座「老式的」房子「現代化」為由,無意中毀壞一處傑作。那脆弱的窗欞和精細的門上的鑲嵌物總是第一批遭難的。他們很少遇到一宗真正的瑰寶經歷自然和人為的災難依然保持完好。即使是一個香頭也能把一整座寺院化為灰燼。常常有這樣的情況:他們受到文字材料上關於可能找到大有希望的古代遺址的鼓舞,懷著滿腔希望跑了幾百英里,卻只發現一堆廢墟,或許還有幾片屋瓦或幾根柱礎作為此行的回報。

「我們的考察旅行本身就是充滿意想不到的起伏的冒險活動。那身體上的難受是不在話下的,我們時常感受到的是少有的難忘的誘人之處和歡樂。一般說來,我們的旅行就像奇怪的拖長了的野餐一樣,當我們遇到滑稽但又是災難性的禍事的時候,不是讓人極其難堪就是特別開心。

「不像那些昂貴的考古探險、大獸狩獵、熱帶或極地科學考察,」思成寫道,「我們考察的設備是很簡陋的。除了測量和照相的儀器之外,我們的裝備大部分都是些自製的小器件,是我們的組員在積累了經驗之後自己設計和改進的。那像電工一樣的背包,當我們危險地蹲在建築物隨便哪一部分上面工作時都能背著,是我們最喜愛的物品之一。從一團線到一根可伸縮的像釣魚桿一樣的棍捧,它都可以裝進去。每天每夜我們必須在這種非常懸殊的條件下露宿、做飯、吃飯和睡覺,而我們的交通工具又是如此的不確定,從最古老怪異的直到較為通常和現代化的,這樣我們認為必需的東西在別人看來常常又是很特別的。

「除了建築以外我們常常遇到一些具有藝術或民族意義的東西,比如各地的工藝品、在邊遠地區古老的戲劇表演、奇怪的風俗、五彩繽紛的集市,等等。但我們必須節省膠捲。我在旅行中大多由我的妻子陪同,她自己也是個建築師。但她同時又是作家和戲劇藝術愛好者,比我更經常地讓自己的注意力轉移,並熱烈地堅持不惜任何代價把有些東西照下來。在我們回來以後,我總是為我們擁有一些場面和建築的照片而高興,如若不然,它們就會被忽略了。(注1.)」

思成1933年和他忠實的繪圖員莫宗江一起到距離北京幾個小時火車路程的河北省正定的野外考察,是一次難忘的旅行。從老遠就看見了「正定菩薩」,如他所形容的,是一個「有四十二隻手的觀音銅像,大約七十英尺高,站立在一座漂亮的大理石寶座上。」本來佛像是由一座三層的樓房所覆蓋,但現在它已不存在,使那失去多出來的四十隻手臂的觀音站在露天中。

現場的一座碑刻說這大佛是根據宋朝開國皇帝的聖旨鑄造的,以取代幾年前被毀的一座著名的銅佛像。鑄造分七段進行,開始於公元971年舊曆七月二十日,但完成的日期沒有記載。

思成指出,「觀音像由虔誠而又愚蠢的寺院住持修飾一新,用鮮艷的油漆復蓋,使它看上去就像個醜陋的大洋娃娃。我只好安慰自己說,反正油漆不會延續很久,也許不會超過一個世紀。」

觀音大佛不過是那吸引梁思成到這裡來的隆興寺的廟宇建築群的景點之一。在這建築群的眾多建築中,最重要和最獨特的要算公元1030年建造的摩尼殿了。對於喜歡宋朝的山水畫的人來說,它把畫家們喜歡描繪的隱藏在松林山坡後面的寺院這種熟悉的景象活龍活現地表達出來。不像許多較晚的寺院的長形建築,它是十字形的,四邊都是起脊的山牆。思成從圖畫上看到過這種建築風格,但這是他見過的唯一實物。寺院群另一個景點是建於公元960~1126年的轉輪藏殿,其中包括一座塔形的「轉輪藏」,那是一架存放佛教經卷的轉動書櫥。為了給這一大而重的書架留下足夠的空間,支撐它的重量,容許它的活動,建築上需要引進許多巧妙的革新。思成欽羨和高興地審視了它。(注2.)

1933年秋天,研究所派出好些工作人員到晉北的大同去,那是一座緊貼長城、鄰近蒙古的邊境城市。它有著兩個重要的遼代寺廟群。日本學者曾報道過裡面的佛像,但對建築本身沒有研究過。對華嚴寺和善化寺寺廟群的研究,劉敦楨費了不少心血。徽因自己決定到附近的雲崗石窟去,在那裡對刻在石頭上的建築細節進行臨摹和拍照,以取得更早得多的北魏時期(公元450~500年)木結構建築的證據。

思成參加了另外一個建築群的考察,已決定同他的忠實助手莫先生一起拐到大同以南大約50英里的小城去一趟。日本學者已報道過,那裡一座11世紀的寶塔里藏著一些精細的佛像。原先這個地方人們部稱作「應州塔」,但現在已改了建制,因此思成的目標就變成了「應縣佛宮寺的木塔」了。在準備到這麼一個邊遠的地方去之前,他決定先問一問寶塔是否仍然存在,如果存在,又是什麼狀態。打長途電話當然是不可能的,他在北京也找不到去過那裡的人。於是他想何不找當地的郵局幫忙。他寫了一封信給應縣郵局局長,請他找一個當地最好的攝影師拍幾張寶塔的照片,給他寄到北京。他答應給攝影師一些他想要的禮物作為回報。這個計畫很好地完成了。照片寄回來了,顯示出寶塔狀況良好,而且基本上還是公元1056年建立時的老樣子。而攝影師由於得到了他所需要的禮物——文具,也很歡喜。

營造學社考察大同寺院的計畫進行得很順利,於是思成和莫先生就能出去到應縣,現在它對他來說已經是唾手可得了。他們兩個人在大同登上了一輛南去的公共汽車,到了站才知道離目的地還有25英里。他們只好雇了一輛驢車,又忍受了六個小時的顛簸。思成寫道,「當我們到達離城大約還有5英里的一個地方的時候,我驀地看到在我前方山路差不多盡頭處,在暗紫色的背景上有一顆閃光的寶石——那是在附近的群山環抱中一座紅白相間的寶塔映照著金色的落日。當我們到達這座有城牆的城市時天已黑了,這是在鹽鹼地上一個貧窮的城鎮,城圈裡只有幾百家土房子和幾十棵樹。但它自誇擁有中國至今僅存的木塔。(注3.)」

照思成的說法,巨大的塔身「就像一個黑色的巨人,俯視著城市。但在它的最上一層的南面可以看見一盞燈,在周遭的黑暗中的一個亮點。後來我弄清了,這就是那近九百年來日日夜夜點燃的『萬年燈』」。

他並沒有指明這個說法的出處,但他一定是被這個名稱所迷惑的。不管那火苗有多小,經歷過這九百年的日日夜夜和各種氣候而始終在塔里點燃著,看來是完全不可思議的。而且,當地的經濟也不可能付得起燈油錢!

當寶塔在公元1056年修建時,部分華北已被長城以外的「野蠻人」遼王朝所統治。思成指出塔的建築在原則上相似於年代較早的「高樓」獨樂寺(公元984年):「由於每一上層都建有夾層樓面,所以它實際上是九個疊加層面。」

他應當清楚地記得塔頂的建築。「它的頂端裝上了鑄鐵的螺旋塔尖,用8根鐵鏈固定在頂層的屋角上。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正在塔尖上全神貫注地丈量和照相,沒有注意到黑雲已經壓了上來。忽然間一個驚雷在近處打響,我猝不及防,差一點在離地200英尺的高空鬆開了我手中緊握的冰冷的鐵鏈。」

在野外考察期間,他審視並公布了許多中國的寶塔。他寫道:「作為建築物的遺存,為中國的風景添彩增輝的,沒有比在中國話里最容易發音和容易記住的『塔』更顯著的東西了。從它第一次出現直到今天,中國的塔基本上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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