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回家

思成的父親從地球的另一面繼續給他的新婚兒子以父親的指導。他掌握了訂婚和結婚的中國一端的儀式。現在他正在為他們取道歐洲回來安排歸程(注1.)。他反對他們取道西伯利亞回來,因為俄國是「野蠻的和殘破的」。在進出俄國的時候都可能出意外。「遊歷南歐是主要的目標,而從那裡去莫斯科轉乘火車回家是非常不划算的……我替你們擬了一個計畫。」他的計畫很具體。他們要從加拿大到美國,然後就到瑞典和挪威,因為斯堪的納維亞有很具特色和有意思的現代建築,然後到德國去看古代城市和萊茵的堡壘,然後再到瑞士去看自然美景,然後到義大利。在義大利要呆得長一些,以便徹底了解文藝復興的妙處。最後他們要在馬賽上岸回國。事後他又想起,「到西班牙去一趟也是不錯的。劉景凱(注2.)在那裡當大使,能夠照顧你們。你們也可以到土耳其去看伊斯蘭建築。如果你們真的去了,要替我觀察一下那裡革命後的政治。(他沒有提到倫敦或巴黎。)

過了幾個星期他又寫信給思成,說了一些進一步的想法(注3.):「如果你們想從西伯利亞回來好省點錢,一定要讓我知道,我可以幫你們作些安排。你們到歐洲以後,我希望你們做詳細的日記。如果它有文學價值,我將把它編輯出版。隨信寄去十二張我的名片,你們到各個使館去的時候可以用得著。」

在這封信之後,父親和新婚夫婦之間的通訊由於他不寫信而中斷了兩個月。他的健康狀況突然下降了。然而在四月間寫的一封長信(注4.)中他對他們說:「我的身體好多了。半個月以前我在協和(北京協和醫學院)輸了血,驗血正常。」

結婚儀式後的兩個月的間隔,足夠使大姐和思成自己的敘述用慢船郵遞到中國寄給父親。他寫道,「家裡的長子已完成了這一重大的儀式。你可以想像老人們該有多高興。特別使我歡喜的是,我一向偏向女孩,而現在有了一個和自己的女兒一樣親的兒媳。我想給你們計畫一下未來,但要你們知道其中的困難。即使你找不到一份合適的工作也別灰心喪氣,這還不是人生中最可怕的敵人,我們不能讓這種事來壓倒我們。」

思成自己前幾年的學習當然已經使他產生了他自己的目標。他顯然已經向他的父親提過,他想研究「中國宮殿」的歷史。梁啟超認真地考慮了,但是並不太熱心。他認為「百分之九十的古代建築已經被毀」,而目前情況又使得野外考察成為不可能。但他又告訴他的兒子,他從文學中得到了一些有關中國建築的有趣想法,「也許你能對我給你的例子進行研究。」

給了這種暗示性的鼓勵以後,思成的父親又叫他轉向他的第二項專業——中國美術史。說到這裡他變得十分熱心。他把各種畫派分析了一遍,詳細地敘述了許多位畫家的性格和脾氣,以及他們的歷史背景,安排他兒子去參觀和研究他有特殊關係的私人藏畫。

在信的最後一段,父親的全能全智的忠告讓位於對愛和關心的訴求。「你們的信實在太少。老人都愛他們的孩子。在康復期中最大的快慰是收到你們的信。我真的希望你能經常告訴我你們在旅行中看到些什麼(即使是明信片也好),這樣我躺在床上也能旅行了。我尤其希望我的新女兒能寫信給我。(注5.)」

病人的這種舔犢之情在他此後不久寫給大女兒的一封很親密的信中有所表露。(注6.)他對她抱怨思成對於他幾個月來指導他就業的信沒有反應,「他的信本來就少,而對這件事更是一字未提。可能我不管給他做什麼樣的安排他都不會同意。我感覺我是在浪費我的時間和愛。在這些方面,他實在是還太年輕和太不懂事。」

實際上,思成已經27歲,他以優異的成績完成了四年的專門教育,而且已經結婚。那四年他是在遠離他父親的地方度過的,在那裡他每天都要作出沒人幫忙的決定。他的美國同學的家裡同大學一樣,都期望他們能獨立思考和獨立行動。思成是個地道的中國人,從小就懂得盡孝道是做兒子的根本義務,而且他也無疑地熱愛和崇敬著他那傑出的父親。然而他已經不是那個四年前離開他父親的四合院時的年輕而不懂事的孩子了。梁啟超為他兒子對他的指導明顯的無動於衷很是惱火,但思成很可能感到在他能夠面對面和他父親談話之前,保持沉默要比通過郵件進行辯論要更好些。

同時,對這一切全然蒙在鼓裡的梁啟超,已經運用他的影響說動清華大學考慮(不太情願地)給思成一個教席(建築學?)以及一個教繪畫的位置。然而,到四月份,另一個可能性引起了他的注意,而做父親的很快就認識了它的優點。瀋陽(奉天)的國立東北大學要成立建築系,工程學院院長要賓大建築系出色的畢業生楊廷寶來當系主任。楊廷寶是梁思成的同窗好友,卻已接受了上海一家建築公司的聘請。他推薦梁思成,認為他是唯一合適的人選。知道思成夫婦還在歐洲旅行,他答應院長去和梁啟超商量一下。

梁啟超立刻替他兒子採取了行動。5月13日,當那度蜜月的人們還在歐洲、幾個星期以後才能回家的時候,他在給他大女兒的一封信(注7.)中寫道:「思成的工作問題已經解決。東北大學和清華都答應給他工作職務。東北大學更好一些,因為在那裡開創一個建築師事業的前景很好。他可以在那裡組織一個公司,從小開始,慢慢做大。因此在他回答之前,我就替他作主了,拒絕了清華的聘請,接受了東北大學的職位。」

與此同時,那年輕的一對度蜜月到了法國、英國、瑞士、義大利、西班牙和德國。這是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連袂訪問歐洲大陸。就和一代代美國建築系的年輕畢業生一樣,他們從一地趕到另一地,想在有限的時間內把一切他們學過的東西都看到。他們本來計畫在歐洲度過整個夏天,可是家裡發來的一封緊急電報縮短了他們的計畫。

他們原以為要到他們所熟悉的清華大學去教書了。當時中國和歐洲之間的通訊是如此之慢,而新婚夫婦又是如此經常地在移動之中。梁思成在一切都已決定以後一個月才知道他的工作變動。他父親在6月9日收到他一封電報,問他在清華將教什麼課(注8.)。他父親回答說,「和東北大學的商談已到了最後階段。對你的前途來說這是一個更好的職位。只是參考書要比清華少些。東北大學是真需要你而清華還在猶豫,因此我已讓校長撤回他的建議。」然而,他又說,最近瀋陽的炸彈爆炸事件造成那裡的局勢混亂,大學在新的學期是否真能開學還不清楚。他讓思成8月以前回來。到6月19日(注9.)他又認定,儘管滿州局勢危急,但東北大學將不會受到影響,他寫信給大姐說他已替思成訂了月薪265元的合同,這使他成為那裡薪金最高的教職員之一。

同時,躺在天津家中病床上的梁啟超又在操心年輕夫婦回來時將會面臨的儒家義務了。他們將必須完成向祖先的祭告儀式,這最少也得8到10天做準備。此外他們還必須到北京去祭掃祖先的墳墓。要完成這些做子孫的義務,時間真是太短。使徽因也能盡其孝道的福建之行看來只能推遲到寒假了(注10)。

比預定時間提前到家的緊迫性決定了旅行的方式。思成夫婦決定去莫斯科搭乘西伯利亞大鐵道火車,儘管父親不喜歡「野蠻的、殘破的俄國」。這一選擇導致了和一對年輕的美國夫婦的不期而又快樂的相遇,他們是查理斯和蒙德里卡·查爾德,他們成了長途火車旅行中的好旅伴。查理斯在1980年應我的要求寫成的對這一段往事的回憶,生動地記述了思成夫婦回國的經過。

「人的一生中有時候有些具有神奇性質(某種不會重複產生的東西)的片斷或插曲。我們同梁氏夫婦短暫而熱烈的友誼就具有這種性質——一扇敞開的通向共同憧憬的大門。

「1928年初夏的一天,費迪和我坐上一列西伯利亞大鐵道的火車,從莫斯科緩緩東行,車子不時停下來上水或裝木頭燃料。在車子停站的時候,人們都跑到站台上去,走上走下地亂轉,同當地人換東西吃或者泡茶。

「在這些粗魯的、發臭的旅客群中,這一對迷人的年輕夫婦顯得特別醒目,就像糞堆上飛著一對花蝴蝶一樣。除了那自然的沉默寡言以外,在我們看來他們好像反映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光輝和熱情。在這種相互愉悅的心情驅動下,我們幾乎立即投入了熱烈的談話——在他們是因為,他們向我們解釋說,他們是滿載著美國的體驗回國去,急於要把它們付諸實踐;而在我們則是因為我們剛開始投入到一次通向其藝術和哲學久已深深吸引我們兩人的地區的偉大旅行。今天回顧起來,火車旅行生活的單調以及同其他旅客交談的語言障礙顯然也促進了友誼。

「但是誰能『說清楚』愛?它就這麼來了——我們相互陪伴時感到歡喜並且發現彼此間很容易親密地找到共同的觀念、計畫和志向。

「火車顛簸前行,經過鄂姆斯克、托木斯克、伊爾庫茨克、貝加爾以及其他許許多多的站頭,最後到達了和中國中東路的接軌站,我們四個人在這裡登上向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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