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

這是義大利。

這是羅馬。

這是一家飯店的大堂。

這是傍晚。

這是納沃納廣場。

飯店大堂是空的,但在露天座上,有位女士坐在扶手椅上。

侍者端著托盤去伺候露天座上的客人,他們又回去,消失在大堂深處。又回來。

女士睡著了。

來了一位男士。他也是飯店的顧客。他站住。他瞧著睡覺的女士。

他坐下,不再看她。

女士醒來。

男士膽怯地問:

「我打攪您了吧?」

女士微微一笑,不作答。

「我是飯店的客人。我每天看見您穿過大堂來這裡坐下。(停頓)有時您睡覺。我瞧著您。您也知道。」

沉默。她瞧著他。他們對視。她不說話。他問道:

「您完成形象了嗎?」

「……是的……」

「那麼對話也完成了?……」

「是的,早就有了,在形象以前我就寫了對話。」

他們不瞧對方。明顯的局促。他低聲說:

「影片會在這裡,現在,此時此刻開始……當光線消失。」

「不。影片已經在這裡開始了,從您詢問形象時起就開始了。」

停頓。局促在增長。

「怎麼?」

「剛才,您一問及形象,老片子就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停頓——緩慢。

「以後……您不知道……」

「不……一無所知……您也一樣……」

「的確,一無所知。」

「那您呢?」

「在這一刻以前我一無所知。」

他們轉頭朝著納沃納廣場。她說:

「我從來就不知道。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七日晚上十一點鐘,他們拍攝了噴泉……您那時還沒有來到飯店。」

他們瞧著噴泉。

「好像在下雨。」

「每晚都認為是下雨。其實沒有下。這幾天羅馬沒有下雨……是泉水被風吹灑在地面上。整個廣場濕漉漉的。」

「孩子們光著腳……」

「每天晚上我都瞧著他們。」

停頓。

「天氣幾乎冷了。」

「羅馬離海很近。這是海的冷氣。您是知道的。」

「我想是的。」

停頓。

「還有吉他聲……是吧?有人在唱歌,真好像……」

「是的,和噴泉的聲音……都混在一起。不過他們確實在唱。」

他們不聆聽。

「一切都可能是假的……」

「我不清楚……也許什麼都可能不是假的。我們不可能知道……」

「已經太晚了?」

「也許吧。在開始以前就晚了。」

沉默。她接著說:

「您瞧瞧中央的那個大噴泉。看上去冰冷,毫無血色。」

「我看過它……它在電燈的光線下,彷彿在冷水中燃燒……」

「是的。您在石頭縫隙中看到的是另一些河流的形狀。中東的河流以及更遠處的中歐的河流的流程。」

「還有人們身上的這些陰影。」

「這是其他人的影子,瞧著河流的人的影子。」

長停頓。她說:

「我害怕羅馬的存在……」

「它存在。」

「您肯定……」

「是的,還有河流。還有其他的。」

「您怎能忍受這個……」

沉默。她低聲說:

「我不知道這種害怕是什麼,害怕人們在阿庇亞大道的石柱女像眼中所看到的東西以外還有什麼。人們只看見它們顯示的自己,只看見它們在顯示時所隱藏的自己。它們領我們去哪裡,朝向哪個黑夜?就連這個幻覺,白石的反光,完美而勻稱的光,我也表示懷疑,不是嗎?」

「您害怕的似乎是事物的可見性。」

「我害怕,彷彿被羅馬擊中了。」

「被它的完美?」

「不……被它的罪惡。」

長停頓。目光。然後他們低下眼睛。

他說:

「是什麼不變的思想使您如此蒼白,使您有時堅持在露天座上等待天亮……」

「您早知道我睡眠不好。」

「是的。我也睡得不好。和您一樣。」

「您也這樣了。您瞧。」

停頓。

「您此刻心不在焉地想什麼?」

「經常有一種思想使我背離羅馬,它有別於羅馬思想……但可能與羅馬思想屬於同一時代,可能產生在別處,遠離它,遠離羅馬的地方,例如歐洲北部,您明白……」

「它什麼也不會留下來?」

「什麼也不會。除了一種模糊的記憶——可能是臆造的,但合乎情理。」

「您在羅馬想起了這個北方國家。」

「是的。您怎麼知道?」

「我不知道。」

「是的,是在這裡,在羅馬,在小學校車上。」

停頓。沉默。

「有時,在傍晚,太陽快落山時,阿庇亞大道的色彩很像托斯卡納的色彩。這個北部地區,我很小,還是孩子時,就知道它了。第一次是在旅遊指南中看到的。後來在學校的一次遠足中見到。它的文明與羅馬同時代,但現在已消失。我真希望能對您講講這個地區的美,在那裡,這種文明和這種思想在一種可愛而又短暫的巧合中產生了。我希望能對您講講它們樸實的存在,簡單的地理,它們眼睛的顏色,氣候的顏色,農業、牧場和天空的顏色。」——停頓。——「您明白,這就像您轉瞬即逝的微笑,發生過後無處可尋。像是您消逝的身體,一種沒有您也沒有我的愛情。怎麼說呢?怎能不愛呢?」

沉默。延遲的目光。

停頓。他們不說話。他瞧著遠方,茫然。她說:

「我不認為羅馬從前有思想,您明白。它表述自己的權力。人們在別處,在另一些地區里思想。思想是在別處產生的。羅馬僅是戰爭和掠奪思想的地方,頒布思想的地方。」

「那本書,那次旅行到底說明了什麼?」

「書中說在別處各個地方都有藝術品,雕塑藝術、聖殿、民用建築、公共浴室、保留區、實施死刑的競技場——而在這裡,在這片荒原上,看不到任何類似的東西。

「那次閱讀發生在我童年。接著它被忘卻了。

「後來又一次。在乘校車郊遊中,女老師說這個文明曾經存在於這裡,存在於汽車所經過的荒原上,其光輝是其他任何地方從未達到過的。

「那天下午在下雨。沒有什麼可看的。於是女老師講起了被歐石南和薄冰覆蓋的荒原。我們聽著她彷彿盯著她似的。彷彿盯著荒原……」

沉默。他問道:

「那地區很平坦,沒有起伏的地勢,你們什麼也看不到?」

「什麼也看不到。除了田野下方的海岸線。荒原,我們中間誰也沒想到,從來沒想到,您明白……還從未想到過。」

「羅馬呢?」

「羅馬是在學校里講授的。」

「女老師談到……」

「是的。她說——雖然我們什麼也看不到——在這裡產生了一種文明。在地球上的這個地方。它應該還在這裡,被埋在平原下。」

「這無邊無際的平原。」

「是的,它一直伸到天邊。這種文明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只有一些洞,地上的空洞,從外面是看不見的。有人問:人們知道這些洞不是墳墓嗎?不知道,回答說,但也從來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寺院。人們只知道它們是人為的,是用手建造的。

「女老師說這些洞有時像房間一樣大,有時像宮殿一樣大,有時又好比是走廊、通道、暗道。這一切都出自人手,由人手築成。在某些深厚的黏土層人們發現了手印,它們貼在牆上。是人手,五指張開,有時帶著傷痕。」

「女老師認為這些手印是什麼呢?」

「她說是喊叫聲,為了使後來的人能夠聽到和看到。用手發出的喊叫。」

「那次出遊時您有幾歲?」

「十二歲半。我讚嘆不已。在天空下,在洞的上方,我們看見了一些農作物,它們年復一年地越過各個世紀,一直來到我們這些坐小學校車的小姑娘身邊。」

沉默。她在注視。在辨認。

「這些洞離大洋很近。它們在荒原的可耕地上,沿著沙堤。荒原不穿過任何村莊。森林消失了。它消失以後,人們沒有重新給荒原命名。不。自它從被水浸沒的土地中央的淤泥中冒出來,它就存在於空間與時間中。這我們知道。但再也不能看到它,觸摸它。完結了。」

「人們怎麼知道您說的這些呢?」

「怎麼知道,永遠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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