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於短篇小說

關於短篇小說

最近,李青崖先以他所編著的《一九三五年的世界文學》一冊見贈,

這是商務今年新編的《一九三五年世界概況叢書》之一。看情形這叢書

大約是要每年一套繼續出下去的。李先生的一冊《一九三五年的世界文

學》,是十幾篇從法國文藝刊物上所選譯的重要論文和紀事的輯集,這

種直接保存重要文藝史料和文獻的辦法,在這類性質書籍的編製上可說

是一種新嘗試。匆匆翻閱一過,發現其中《關於短篇小說的兩篇法國議

論》,第一篇巴黎《月報》的社論:《論短篇小說》,提及保爾?穆郎

(Paul Morand)對於短篇小說的定義,竟和我的意見有許多相近之處,

使我感到十分有趣。

今年春天,我曾寫過一篇《談現代的短篇小說》,論及短篇小說的

產生和沿革,以及最近在風格方面的趨勢,我提到兩位短篇小說大師:

契訶夫和莫泊桑,我曾說:

「在這兩位大師的努力之下,短篇小說便取得了最完整的形式和內

容,而達到了「立體」的地步,不再是平面的敘述了。莫泊桑的法國中

產階級的戀愛糾紛,契訶夫的俄國小城市人物的陰鬱,都是用著最敏銳

的觀察力,從整個的人生中爽快的切下了一片,借著這一個段片暗示出

整個的人生……」

這幾句話,正與穆郎在《短篇小說中興集》的序文中所說的相彷彿:

「原來短篇小說是一種從現實世界迅速地切下來的一個剖面;它不

能把一個人從出世的時候敘起,從根本上來說明,再陪著他到生長的時

代;對於人,它只是一個特性或者一個情勢的全力化為行動的最後那一

分鐘,變而顯出流動的性質,於是它就使這個特性或者這個情勢,在這

個集中它或它的行動裡面活動起來……」(李譯)

這正是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的區別。穆郎所慨嘆的,是現代法國短

篇小說的藝術品質的低落,所以他編了一部《短篇小說中興集》,收集

一些在風格和內容上足以當得起「真正的短篇小說」,以與周刊上流行

的商業化的短篇小說相抗,藉以挽救短篇小說品格的低落。

這是法國的情形。但在中國,我們的短篇小說雖沒有「商業化」的

危機,但有一個更大的危機已經在侵蝕著我們:這就是,題材的公式化

和技術的低落。

「短篇小說」在中國文壇上已成為一個落伍的名詞,大家都稱它作

「創作」或「短篇創作」。這本來是一個藝術氣味十分濃重的日本名詞,

但目前在這名詞之下的中國創作,已經變成一些千篇一律的刻板文字,

不僅沒有「藝術」,而且早已不是「小說」。所描寫的雖是「現實」,

但實際早已與人生遊離,成為「超現實」,都是一些捏造的公式化的故

事而已。

在這情形之下,所以目前刊物上所發表的短篇創作,無論在那一方

面,都較四五年以前的低落,甚而至於趕不上五四時代的初期作品,這

實是一個可痛心的現象。但這現象,似乎作家和批評家都固執的不願加

以考慮。而且安心的任它發展下去。身後之名

英國十九世紀末的薄命文人季辛(Geiss-ing),生前住在

倫敦賣文為活,潦倒不遇,所入不夠生活,有時窮到麵包都吃不起,只

以扁豆度日。他的宿處沒有盥洗的設備,每天借了看報為名,到倫敦博

物院閱覽室的盥洗室去解決這問題。盥洗室的管理人發現他天天光臨,

而且將那裡當作了浴室和洗衣作,於是這位紳士態度的管理人便在門口

貼上一張字條,上面寫著:

此間設備系供偶然盥洗之需而設。

藉以使季辛自己心裡明白。文字生活窘迫到這樣,真是使人慨嘆。

季辛在生前曾時常希望似的嘆息:

「我如果能吃得飽就好了!」

這是他一面餓著肚子,一面又在寫文章時的嘆息。從這上面,可知

他一生從文字所換得的生活如何了。

季辛秉性孤高,寫文章不肯俯合時流,所以不為當時的讀者所認識,

以致衣食不全,潦倒終身,但是自從他去世以後,他的輕鬆的散文,嚴

肅的文體,漸為世人所愛好,聲名竟一天一天的大起來。以前在文學史

上沒有餘地可容的他,現在也漸漸占著顯要的地位了。

現在有許多人愛讀季辛的文字,誇讚他的文體。他的遺作都從新印

行,甚至版本收藏家都在收買他的原版舊書。他的一冊小說《黎明中的

工作者》的初版本,在當時也許是標價一便士還無人過問的舊書,一九

二九年在美國古書市場上竟賣到八百五十元美金的高價。

季辛在九泉之下,如知道這情形,生前連肚子也吃不飽的他,死後

他的一冊書竟賣到八百五十元,對於這身後之名,我不知道他是微笑還

是痛哭。但無論怎樣,從同樣以文字為生的我們看起來,這誠是一件值

得咀嚼的事。

我們是該迎合時流,以期眼前的溫飽,還是為了自己文字的永久生

命,寧可忍受生前的冷落和飢餓?

季辛有一冊《越氏私記》(The Private Papers ofH.Ryecroft),

是目前最為人傳誦的散文集。這冊書是他假託一位作家辛苦一生,僅能

溫飽,因此從不曾寫過一篇滿意的文字,一切都是糊口之作。晚年忽然

得了一筆遺產,可以衣食無憂,不必斤斤以文字謀生,於是便發誓要寫

一部不是為書店老闆,不是為讀者,而是為作者自己意興所至的著作,

於是便寫成了這部隨筆。這是季辛的假託,同時也可說是他一生最高的

幻想。

郁達夫先生很賞識這書,施蟄存先生和我也有同嗜。不久以前聽說

他要將這書譯成中文,不知已著手未?無相庵隨筆的風韻,正是最適宜

移譯季辛這部名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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