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葉靈鳳的後半生

葉靈鳳的後半生

宗 蘭

葉靈鳳的後半生是在香港度過的。

抗日戰爭是前後的分界線。抗戰以前,他主要是在上海,幼年在九

江、青年時代在鎮江,然後就到了上海,踏進文壇。「八?一三」以後,

日軍攻佔上海,《救亡日報》南遷廣州,主持其事的是夏衍,他也到廣

州參加編輯工作,編的還是新聞版。人在廣州,家在香港,他周末有時

去香港看家人,一次去了香港就回不了廣州』日軍跑在他前面進了五羊

城。從此他就在香港長住下來,度過了整個的下半生,除了回大陸旅行,

幾乎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前半生,江南、上海;後半生,嶺南、香港。

這就是他的一生。

他到廣州、香港,是一九三八年的事。在香港留下來,不久就參加

了《星島日報》,一直到年過七十而退休,他始終是在胡文虎家族星系

報業的這一報紙工作。當年的《星島日報》由金仲華主持編輯部,許多

進步的文化人都在那裡,副刊《星座》是戴望舒主編的。葉靈鳳什麼時

候把《星座》從戴望舒手中接下來,就記不清楚了。從此就和《星座》

同命運,他一退休,這個活了一個世代還多的副刊也就被停掉。談起來

時,惋惜中他顯得有些凄愴。

日軍佔領香港的三年零八個月,《星島日報》換了一個名字:《香

江日報》。而葉靈鳳還在日本軍方辦的「大岡公司」工作,不過,一九

八五年七月底去世,有香港「金王」之稱的金融界大亨胡漢輝,八四年

初寫過一篇憶舊的文章,提到一個叫陳在韶的人,當時由香港「走難」

去重慶,被國民黨中宣部派回廣州灣(今天的湛江),負責搜集日軍的

情報。他說,「陳要求我配合文藝作家葉靈鳳先生做點敵後工作。靈鳳

先生利用他在日本文化部所屬大岡公司工作的方便,暗中挑選來自東京

的各種書報雜誌,交給我負責轉運」。他又說:他日間「往星島日報收

購萬金油,在市場售給水客,以為掩護;暗地裡卻與葉靈鳳聯繫。如是

者營運了差不多有一年之久」。這裡說到他是被要求「配合」葉靈鳳的,

顯然葉靈鳳早就在於「敵後工作」了,是不是僅僅暗中挑選一點日本書

報那麼簡單,也就很難說。他這以前這以後,只幹了一年,葉靈鳳又干

了多久就不知道了。

這至少說明,葉靈鳳名義上雖然是在日本文化部屬下工作,實際上

卻是暗中在於胡漢輝所說的抗日的「情報工作」的。

葉靈鳳這時候和戴望舒還是好朋友,抗戰勝利以後兩人依然是好朋

友。戴望舒是被日軍拉去坐了牢的人。以他的愛國立場,是不會和一個

落水做漢奸的人一直保持友情不變的吧。戴望舒有踏十里長途去憑弔蕭

紅墓的詩,和他一起去蕭紅墳頭放上一束紅山茶的,那就是葉靈鳳。

葉靈鳳在日軍橫行香港的日子裡的情況,人們知道得不多,但就只

這些,也可以看得出一點道理的了。

在一九五七年版的《魯迅全集?三閑集》中,《文壇的掌故》的注

文曾有這樣的字句:「葉靈鳳,當時雖投機加入創造社,不久即轉向國

民黨方面去,抗日時期成為漢奸文人。」但一九八一年新版(四卷)卻

把注文提前到《革命的咖啡店》一文的後面,刪去了「投機」、「轉向」、

和「漢奸」等等,而改為:「葉靈鳳,江蘇南京人,作家、畫家。曾參

加創造社。」他被摘去了「漢奸」的帽子。可惜他自己已經不可能看見,

只有靠家人「家祭無忘告乃翁」了。儘管解放前後他一直受到禮遇,六

十年代、七十年代一再被邀請到北京和廣州參加一些官方的活動,但畢

竟白紙黑字上還有過這麼一頂「漢奸」帽子。

抗戰勝利後,全國解放前,潘漢年有一段時期在香港工作,就和葉

靈鳳保持往來,有些事還托他做。他們原來就是老朋友,這時依然是朋

友,播漢年並沒有把他當什麼「漢奸」對待。他也樂於盡自己的力所能

及,做一些可以做得到的工作。

當年在上海,也就是所謂「投機加入創造社」那些年代,潘漢年辦

過《現代小說》,葉靈鳳辦過《戈壁》,兩人又合辦過《幻洲》。柳亞

子有過《存歿口號五絕句,八月四日作》,每一絕句詠兩人,一詠魯迅、

柔石,二詠田漢、黃素,三詠郭沫若、李初梨,四詠葉靈鳳、潘漢年,

五詠丁玲、胡也頻。關於葉靈鳳、潘漢年的是這麼一首詩:「別派分流

有幻洲,於菟三日氣吞牛。星期淪落力田死,羞向黃壚問舊遊。」這卻

是葉靈鳳前半生的舊話了。潘漢年含冤多年,終於得到平反。葉靈鳳前

半生和他在上海都挨過魯迅的罵,而葉靈鳳更是首先「圖文並謬」地罵

過魯迅。挨魯迅罵過的,未必都是壞人,這樣的事例有的是。而罵過魯

迅的,「悔其少作」的更不乏其人。當六、七十年代朋友們有時和葉靈

鳳談起他這些往事時,他總是微笑,不多作解釋,只是說,我已經去過

魯迅先生墓前,默默地表示過我的心意了。抗戰勝利後,不僅戴望舒、

潘漢年,在香港暫住過的郭沫若、茅盾、夏衍……許多人,也都和葉靈

鳳有往來。這不免使人想起「鳥魯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誰歟」

的老話,也想到「漢奸文人」恐怕是一頂很不合適的帽子。

在抗戰期間,葉靈鳳由上海南下,經廣州而香港,是為了抗戰救亡。

日軍佔領香港後,他沒有追隨許多文化人通過東江或廣州灣,到桂林、

重慶去,卻也沒有回上海(重回「孤島」並不就是投敵)。他留在香港,

在日軍屬下的機構和日軍治下的報紙工作,那是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還

有胡漢輝所指出的那些為了抗戰的工作。其實不必等到一九七五年蓋

棺,他這一段歷史早就在朋友們間已經論定的了。一九五七年版《魯迅

全集》的那一條注文,顯然是「左」手揮寫出來的。那些迷霧應該隨薪

的注文而散去。

新中國如日初升。葉靈鳳的老朋友戴望舒回到北京,參加工作,在

北京度過了他生命中最後的歲月。葉靈鳳卻沒有動而依然靜,只是靜靜

地留在香港,默默地辛勤工作。當然,西相比較,他是顯得不夠積極的。

他自稱一生從來不寫詩,也許是缺少了一份詩人的激情吧。

他長期在《星島日報》編《星座》副刊。由於報紙的立場,「座」

上後來只是登些格調不低的談文說藝寫掌故的文章。他自己就寫了不少

讀書隨筆和香港掌故,也寫了不少香港的風物。讀書,首先就要買書。

三十多年在香港的安定生活(日佔時期三年零八個月的動亂是例外),

使他這個「愛書家」藏書滿屋,而成了知名於港九的一位藏書家。他的

住所不窄,廳里是書,一間兩間房裡也是書,到了晚年,坐在廳里,就

象是人在書中,不僅四壁圖書,連中央之地也受到書的侵略,被書籍發

展了一些佔領區了。他自己估計,藏書將近萬冊。

由於是作家,文藝書刊是其中主要的一部分;由於曾是畫家,美術

書刊又佔了主要的一部分;由於居港多年,有關香港歷史、地理、博物

的書刊也佔了主要的一部分。雖然沒有什麼稀世珍本,但有些還是較名

貴的。有的朋友說,最可貴的是有關香港的這一部分;有的說,美術書

刊也很可貴。所有這三部分,既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名貴的多是那

些外文書籍。

也不是全無珍本,有一部清朝嘉慶版的《新安縣誌》,就是他自視

為稀世珍本的。他對朋友們津津樂道,這是三稀之物,據他所知,只有

廣州和北京各藏有一部,他都翻閱過,都有殘缺,以他這一部最全,既

是海內外三稀之一,更是海外孤本。這部書在香港是頗有一點名氣的,

香港官方和一些外國人都轉過它的念頭,曾經出了好幾萬港元的高價,

合今天的幣值總在百萬以上吧。這對於一介寒士如他來說,就不是一個

小數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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