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集》(美國版)序言

組成這個集子的劇本,寫於1938年至1950年。第一部,《卡利古拉》,創作於1938年,是看了蘇埃托尼烏斯 的《十二愷撒傳》之後寫的。這部劇是為我在阿爾及爾組建的小劇團寫的,意圖很簡單,就是塑造卡利古拉這個角色。初登台的演員有這種質樸性情。再說,當時我二十五歲,正是除了自己,什麼都懷疑的年齡。迫於戰亂,我不敢奢望,到了1946年,《卡利古拉》在巴黎埃貝爾托劇院演出。

可見,《卡利古拉》是一部演員和導演的戲。當然了,它也受了我在那個時期憂慮的啟發。法國批評界倒是非常歡迎這部劇,經常談論這部哲理劇,大大令我詫異。情況究竟如何呢?

卡利古拉是個相當和藹可親的君主,不料他的妹妹和情人德魯西婭死了,他就發現這樣的世界不能令人滿意。從此,他就迷上不可能的事情,染上鄙夷和憎惡的情緒,要殺戮和系統地蹂躪所有價值,以這種方式運用他所發現的自由,最終認識到這種自由並不好。他否認友誼和愛情,否認人的基本關係、善和惡。他抓住周圍的人講的話,迫使他們言行一致;生活的激情將他拖向拒絕和破壞,他就以拒絕的力量和破壞的瘋狂,將他周圍剷平了。

然而,如果說他的真理就是反抗命運,那麼他的謬誤在於否定人。要毀掉一切,就不能不毀掉自身。因此,卡利古拉鬧得眾叛親離,還忠於自己的邏輯,竭力將別人武裝起來反對他,最後殺掉他。《卡利古拉》是一種高級自殺的故事,這是謬誤的最富人性的也最悲慘的故事。卡利古拉忠於自己而不忠於別人,以死來換取一個明白:任何人都不可能單獨拯救自我,也不可能得到反對所有的人的自由。

可見,這是一出智力的悲劇,從中自然能得出結論,這齣戲是智力型的。我個人以為完全了解這部作品的缺點。不過,在這四幕劇中,我怎麼也找不出哲理來。或者,如果存在的話,那麼它也只能停留在主人公這種斷言的水平上:「人必有一死,他們並不幸福。」看得出來,這種理念微不足道,我的印象只能同德·拉帕利斯先生和全人類達成共識。不錯,我別有雄心大志。追求不可能的事情,對劇作家而言,這個研究課題,和貪婪或通姦具有同樣的價值。表現這種追求的瘋狂,揭示它的破壞力,突出它的失敗,這就是我的寫作計畫。應當基於這一點來評價這部作品。

還得講一句。有些人認為我這個劇本很有挑釁性,可是他們卻認為,俄狄浦斯殺父娶母是正常的,他們也容忍三人的夫妻關係。不錯,這種關係僅僅局限在豪華住宅區。其實,那種一味衝撞而不善於以理服人的藝術,我是不以為然的。萬一不幸,我引起物議,那也只能怪我過分喜愛真實。須知一位藝術家,若是擯棄對真實的過分喜好,無異於放棄藝術本身。

《誤會》,是1941年寫於被佔領的法國。當時出於無奈,我生活在法國中央的山區。歷史的和地域的這種境況,足以說明我當時忍受的,並且反映在劇中的一種幽居。看這齣劇感到窒息,這是事實。不過,那個時候,我們所有的人都呼吸短促。不管怎樣,劇本的情境如此黑暗,我同公眾一樣感到極不舒服。為了鼓勵讀者看一看,我提出這樣的建議:1.要看到劇本的精神不完全是否定的;2.要把《誤會》視為創作現代悲劇的一種嘗試。

一個兒子不報名字,要讓母親和妹妹認出來,卻由於誤會被她們殺害了,這就是本劇的主題。毫無疑問,對人類生活的狀況,這是一種悲觀的看法。但是,對人來說,這也可能同一種相對樂觀主義相一致。歸根結底,如果這個兒子說是我,我叫什麼名字,事情就可能完全不同。這就是說,在一個不公正的、冷漠的世界上,人可以自救,並且救別人,只要拿出最簡單的真誠態度,講出最準確的話。

語言也刺激人,這一點我知道。假如我讓劇中人物穿上古希臘人的無袖長衫,也許大家都會鼓掌。讓現代人物講悲劇語言,這恰恰是我的打算。老實說,這是極難的:必須找出一種語言,讓當代人物講起來既相當自然,又相當奇特,能與悲劇聲調相吻合。為了靠近這種理想,我試圖疏遠人物性格,模糊他們的對話。觀眾應當同時覺出一種親近感和陌生感。不過對觀眾和讀者,我還不能肯定分寸掌握得很好。

至於老僕人這個人物,他也並非一定象徵命運。在這場悲劇中倖存的女人呼叫上帝的時候,是老僕人回答的。不過,這也許又是一種誤會。他對向他求助的女人說不,是因為他的確無意幫她。痛苦或非正義達到一定程度時,誰也幫不了誰,痛苦的境況是孤立無援的。

我倒覺得,這些解釋沒有多大用處。我始終認為,《誤會》是一部容易理解的作品,只要大家接受這種語言,願意承認作者已深深投入其中。戲劇不是一種遊戲,這是我堅信不疑的。

《戒嚴》,在巴黎初演時,毫不費力就得到一致的批評,極少劇本能受到如此全面的抨擊。這種結果尤為遺憾的是,我始終認為,《戒嚴》雖有種種缺陷,也許是我的作品中最像我的一部。這一形象儘管忠實,但是讀者也完全由自己決定他們不喜歡。然而,我首先必須反駁幾點成見,以便賦予這種評價以更大的說服力和更大的自由。最好應當了解:

1.《戒嚴》根本不是根據我的小說《鼠疫》改編的劇本。不錯,我給劇中的一個人物起了這個具有象徵性的名字。既然表現一個獨裁者,取這個名字就是準確的。

2.《戒嚴》不是一部古典觀念的劇作。反之,倒可以把它和諷喻劇拉到一起:諷喻劇,在我們中世紀稱「道德劇」,在西班牙稱「聖事劇」,就是將眾所周知的題材搬上舞台演出。我將劇情集中,圍繞著我看是暴君和奴隸的世紀唯一活的宗教,我是說自由。因此,指責我的人物是象徵性的,根本無濟於事。我要認罪辯護。我公開承認的目的,就是讓戲劇從心理思辨中拔出來,在我們竊竊私語的舞台上大聲疾呼,折服或者解放今天的廣大群眾。僅僅從這一角度出發,我確信我的意圖值得人們關注。一個有趣的現象應當指出,這個表現自由的劇本,既不受右派的專制統治,也不受左派專制統治的歡迎。這場戲,在德國一連演了好幾年,可是沒有在西班牙,也沒有在鐵幕 後面演出過。 關於這齣戲隱藏或明示的意圖,還有很多話可講。但是我只想說明,而不想引導我的讀者的評價。

《正義者》運氣則好得多,相當受歡迎。然而,讚揚和抨擊一樣,有時則產生於誤會。因此,我還想說明一下:

1.《正義者》中所描述的事件是史實,甚至包括大公夫人同謀殺她丈夫的兇手驚人的會面。只應當評價我以什麼手法,將真事化為可能之事。

2.這個劇本的形式不應當瞞過讀者的眼睛。我力圖以古典主義手法,製造劇情的緊張,也就是說,讓力量相當和道理相當的人物相對峙。然而,不應當得出錯誤的結論,認為一切保持均衡,在劇中提出的問題上,我提倡不行動。我毫無保留地讚賞我的兩個主人公,卡利亞耶夫和多拉。我僅僅想表明,行動本身有其局限性。只有承認這種局限性,如果必須超越時,至少接受死亡的行動,才是好的正確的行動。我們的世界,今天露出一副令人憎惡的嘴臉,恰恰是因為製造它的人,賦予自己超越這種局限的權利,首先是殺別人而自己不取義的權利。如今在世界各地,正義就是這樣成了殺害一切正義的兇手的擋箭牌。

再講一句,讓讀者了解在這本書中找不到的東西。我儘管酷愛戲劇,卻不幸只愛一種戲劇,不管是喜劇還是悲劇。我作為導演、演員和劇作者,經過一段較長時間的體驗之後,感到沒有語言和風格,就談不上真正的戲劇,即使模仿我國的古典主義戲劇和希臘悲劇,如果不表現全人類的命運簡單而偉大的一面,也同樣談不上戲劇作品。古典主義和希臘悲劇,至少是應當效法的楷模,儘管不敢想寫出與之比肩的作品。心理分析、趣聞逸事和富有刺激性的情境,作為觀眾,這些可能令我開心,可是作為劇作者,就引不起我的興趣了。我也樂於承認這種態度是值得討論的。然而我覺得在這點上,最好還是原原本本地介紹我自己。讀者了解這些情況,如果不想看下去,可以就此打住。至於看了這種態度而不氣餒的人,我更有把握能得到他們的友誼;正是這種奇特的友誼超越國界,將讀者和作者連在一起,在它沒有誤會的情況下,就始終是作者的最大酬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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