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建築的美德

如果不要求我們太確切或蓋棺定論,對於一個美麗的人造地方應該是個什麼樣子還是比較容易達成一致的。如果想列舉一下全世界最有魅力的城市,那結果也大多會落在一些類似的地方:愛丁堡,巴黎,羅馬,聖弗朗西斯科。有時也會落到錫耶納或悉尼頭上。有人也會提出聖彼得堡或薩拉曼卡。我們趣味一致的進一步證據可以在我們度假地點的選擇方式中覓得。沒幾個人會選擇在米爾頓凱恩斯 或法蘭克福消夏。

不過,我們對有吸引力的建築的直覺在形成令人滿意的關於美的法則方面卻一直顯得微不足道。時至今日,我們也許已經期待能像生產品質穩定可靠的藍莓果醬一樣容易地重造一個跟巴思一樣吸引人的城市了。如果說人類已經能夠熟練地創造一個城市設計的傑作,那麼後幾代人就應該可以滿有把握地隨意設計出同樣成功的整體環境。應該沒有必要像對待稀有生物那樣向一個城市表示敬意;它應該具有隨時準備適應培植任何新草地或灌木叢的美德。也就沒有必要把我們的精力花費在因惟恐我們處置不當而進行的保存、修復工作上了。我們將不必擔心威尼斯海岸日漸上漲的海水的威脅。我們將面不改色地任由大海吞噬那些貴族的宮殿,知道我們可以隨時創造出新的大廈,足堪媲美那些舊時代的石頭建築。

然而,建築的實踐卻不斷地公然藐視各種想促其走上一條更加科學、符合規範的道路的嘗試。正如優秀文學的秘密並不會因為《哈姆雷特》或《曼斯菲爾德莊園》的存在而一勞永逸地昭然若揭,建築大師奧托·瓦格納或西古德·列維倫茨的作品也絲毫無力減少低劣建築的增生。藝術的傑作至今仍像是憑運氣偶然產生的,而藝術家仍然像成功點燃了一把火的洞穴人,並沒有搞清楚他們是何以做到的,更遑論將他們取得的成就的原理講與他人知曉了。藝術天分就像是一場絕妙的焰火,瞬間穿透漆黑的暗夜,使觀者油然而生敬畏之情,可轉眼就煙消雲散,只留下無盡的黑暗與嚮往。

即便是那些對建築之美的可操作原則私下裡抱有確定概念的人,也不太會把他們的假設公之於眾,怕的是無法自圓其說或遭到那些相對主義衛士們的攻擊,他們隨時準備對任何將個人趣味打扮為客觀規律的做法群起攻之。

自然也有不畏人言的。建築理論家們早就熱情地宣稱可以讓偉大的建築講出它們的秘密。建築被認為同任何其他人類或自然現象一樣可以適用於理性分析。只要認真研究最優秀的建築,就肯定能獲悉美之法則,其乾淨利落的表達方式將激勵一幫學徒,會理直氣壯地影響一幫客戶並使意氣相投的建築在世界上傳播得更加廣泛。

這種零星的意欲將建築美學系統化的雄心在文藝復興時期達到了頂點,其標誌就是安德烈亞·帕拉弟奧《建築四書》(1570)的出版,這或許算得上西方意欲系統化揭示成功建築之秘密的最具影響的嘗試。

安德烈亞·帕拉弟奧詳細闡述了各項具體的建築原則,在設計愛奧尼亞柱式時,只有將楣梁、中楣和檐口設計為整個柱身高度的五分之一,其結果才會令人愉悅;而科林斯柱式柱頭的高度須得跟柱身最低點的寬度相等才行。論到室內的規範,他強調房間的高度至少應當跟寬度相等,房間的長度與各邊的正確比例應為一比一,二比三,三比四,而廳堂應該置於一個中軸之上,兩翼的房間則要完全對稱。

不過,儘管言之鑿鑿,事實證明帕拉弟奧的法則卻不像他的建築那樣享譽長久。使這些法則招致不信任——而且確實導致任何要發展出一套建築如何方能迷人的科學化的嘗試逐漸終結——的原因在於用所有這些規律性的破網罩過去,漏網之魚的數量實在太多。

在倫敦攝政公園的北端,立著一幢大廈,建造於帕拉弟奧的論著首版四百多年後,卻忠實地遵循了大師關於比例、房間的位置、走廊的軸線以及柱子的直徑等諸種原則。我們也許該期望這幢房子已被公認為當代倫敦最優秀的建築之一,被認為圓廳別墅的盎格魯-撒克遜後繼者了,可事實上,這幢建築得到的更多是直白斬截的嘲笑而非讚美奉承的定評。

這個別墅的問題頗為複雜。它的外觀看起來實在是跟它的時代完全脫節,它傳達的是一種貴族式的自豪情感,跟當代的理想格格不入,外牆的奶油色太過鮮明,而且選用的材料太過光鮮完美,損害了歲月積澱下來的那種莊嚴印象,而賦予帕拉弟奧的別墅以魅力的正是這一點。所以只能遺憾帕拉弟奧未能多定下幾十條美之法則,以便給這幢大廈諸多敗筆的根源提供額外的止血帶了。

既然簡單地因循帕拉弟奧看來並不能保證使我們實現建築之美,所以完全不顧他的建議造的房子也並不一定就是丑的。我們可以設想湖區的一幢小屋:它的廳堂擠在一個角上,它的幾個房間完全不在軸線上,它的柱子是由粗壯的橡樹原木做的,它的天花板幾乎還沒有一人高,而且它的比例似乎沒有遵循任何數學公式。不過就算如此,儘管這樣一幢房子幾乎違反了《建築四書》中所有的權威法則,它卻仍可能深深吸引我們的注意。

這類疏漏對建築師的打擊極大。受挫之餘,他們已經開始反對法規這個概念本身,宣稱它們幼稚而又荒謬不經,只是空想家和頭腦僵化之輩的幻想。美的概念已被判定為天生就難以捉摸,因此還是乾脆迴避不談的好。

不過,對新版帕拉弟奧式原則的出師不利做出更加公正的回應卻要比不安的沉默更加奧妙得多。就算我們不知道為一幢建築帶來美感的到底是什麼,我們仍然可以斗膽將各種理論應用於這個主題,寄希望於激起他人對這一遠未成型的知識領域貢獻更進一步以及互補性的想法。

為了有助於克服我們對建築的美學方面遽下斷語的不情願,我們應該考慮一下我們在討論我們人類自身的實力與失敗時所具有的相當的自信心。我們大量的人際交談都用來品評不在場的第三方的行事方式是違背了還是暗合了理想的行為規範,當然後者少見得多。不論是隨便說說還是著書立說,我們都忍不住要論斷是非、臧否人物,「閑話流言」也不過是方言俗話版的道德哲學。雖然我們極少將我們的怨恨和景仰提煉為抽象的假說和前提,我們實際上還是經常在步那些寫出煌煌論著來論定、解剖人類善惡的哲學家的後塵。

我們可以學學哲學家對人類的論斷,以各種美德之名小心地去框定一樣建築作品是慷慨還是謙遜,是誠實還是雅馴。以倫理判斷來類推建築可以幫助我們洞悉建築之美並非只有一個源頭,正像人的優秀並非源自同一種品質。各種特性需要在恰當的時機出現並以特定的方式結合起來才能見出效果。一幢比例均衡的建築如果以不合適的材料出之則活像一個勇氣十足的人卻缺乏耐心和洞察力。

在裝備了一長串審美美德後,建築師及其客戶就可以不必過分依賴所謂神思偶成的羅曼蒂克神話或美的神聖起源之類的玄妙學說了。有了這些經過進一步定義、更容易應用於建築討論的美德的名號,我們將更有可能系統地理解並重建我們原本只是憑直覺喜愛的環境。

從巴黎一條寬闊的大街北端一個交通島放眼望去,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條由莊嚴的住宅形成的寬敞、對稱的走廊,盡頭是一個寬闊的廣場,廣場中央的柱子上驕傲地立著一個人像。這個世界雖然混亂無序,可這些街區卻整飭有序,謙恭地形成完美的重複樣式,每幢房屋都保證其屋頂、立面和材料跟它的左鄰右舍一般無二。就目力所及,沒有一個復斜式屋頂或一道欄杆不在同一條軸線上。每一層樓的高度、每一扇窗的位置都跟沿街以及對面的建築協調呼應。隆起的拱廊上接陽台,陽台上方是三層風蝕雨淋的砂岩樓房,樓房上接鉛皮鋪就的微拱的屋頂,而每隔幾米就是一根莊嚴的幾何形煙囪。這組建築就像一個芭蕾舞團的舞者在曳步前行,每一位舞者的腳尖在人行道上的位置完全一致,形成一條整齊的直線,彷彿由一位嚴格的舞蹈大師指揮。這組建築的主旋律之外還有輔助的和聲相伴,由路燈和長凳構成。不論對於觀光客還是敏感的住戶而言,這種精確的奇景都會給他們留下基於勻稱和統一的特性而產生的美的感受,並由此得出結論:一種特定的建築之偉大的核心即在於高度的秩序感。

這條街道正是獨一無二的人類智能的產物。大自然絕無可能創造出如此整飭、和諧的環境。我們面對的景象是我們最理性、最深思熟慮的智識的外化成果。我們可以想像在由如今的寧靜統治之前,這片街區的喧囂景象:窒悶的夏日回蕩著成百上千的工人錘擊和拉鋸的雜訊。建造起整條大街的材料肯定需要一大批各司其職的供應商曆經數年、跑遍全國去採辦得來,他們相互之間都意識不到對方的存在,卻都在同一位優秀的規劃者的指揮下工作。遍布東西南北各採石場中成群結隊的石匠將耗費數月時間以整齊劃一的動作揮舞手中的鑿子,從而生產出可以妥帖地砌在一起的石塊。

這條街向我們訴說著因為所有建築工作的需要而付出的犧牲。那些石塊或許寧願繼續在它們兩億年前就開始沉睡的地方繼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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