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理想的家

假如我們描述為美的建築和傢具果能喚起幸福的幾個方面,我們也許還該再追問一句:我們為何認為這樣的喚起是必不可少的。我們為何需要類似尊嚴和透徹這樣的品質在我們的生活中起到一定作用並不難理解,不過我們為何需要周遭的環境跟我們訴說這些品質則稍稍需要探究一下。我們的環境跟我們說什麼到底有何相干?建築師們幹嗎該費心去設計那些能跟我們交流特定情感與理念的建築,而且我們為什麼就該這麼被動地等著被那些跟我們認為是錯誤隱指的東西產生回應的所在所影響?我們為什麼這麼易於,這麼不合時宜地易於受到我們居住其間的這些空間所說的內容的影響?

創建特別的基督教場所和建築,以期幫助人們更加接近福音真理的最初嘗試,可追溯至基督誕生約兩百年後。在羅馬異教的大街下面隱藏著低矮的密室,沒有經過任何訓練的畫家們在只能以燭光照明的密室里往石灰石牆面上粗率地描畫著耶穌一生的事迹,那種原始的風格倒足以為藝術學校沒什麼天分的學生張目。

我們對於周遭環境的敏感也許可以追溯至人類心理的一個惱人的特徵:追溯至我們在我們體內容納了眾多不同的自我,而他們並非全都同等地感覺像「我們」,這種情況甚至非常嚴重,以至於當某些特定情緒來襲時,我們都會抱怨我們已經偏離了我們自認的真實自我。

不幸的是,我們在類似時刻迷失的自我,我們的性格中那難以捉摸的真正的、有創造性的、自發的側面,卻是由不得我們憑意志去喚起的。說起來慚愧,我們通往其間的途徑在一定意義上是由我們碰巧身處其中的所在,是由磚石的顏色、天花板的高度以及街道的布局所決定的。在一個被三條高速公路夾死的旅館房間或是破敗高層住宅區的一塊荒地上,我們的樂觀態度與意志力都會有漸漸枯竭的趨勢,像水從一個破缸里流盡一樣。我們會開始忘記我們曾有的雄心壯志或是感覺精神煥發、胸懷希望的所有理由。

無須崇拜任何神祇,一個家就能幫助我們懷想起我們真正的自我,其作用並不遜於一座清真寺或是小教堂。

反過來,我們將那些其態度配得上並支持我們自我的所在敬稱為「家」。我們的家並非一定是我們的永久居留之地,並非一定要有我們的衣櫥才配得上這個稱號。將一幢建築稱之為家不過是承認它跟我們珍視的內在之聲恰好合拍。家可以是一個機場或是一個圖書館,一個花園或是一個高速公路邊的小餐館。

大約六十年後,距此以南不過幾英里處,一家旨在為「科學、文學、文科或公共領域的傑出人士」服務(俱樂部手冊上的表述)的協會——倫敦雅典娜俱樂部的會員為自己在帕碼街修建了一幢新會所。俱樂部會所整整三面的外牆環繞著一條長約兩百六十英尺的檐壁,由雕塑家約翰·海寧以埃爾金大理石雕塑 為原型雕刻出眾多古典人物造型。這些人物正在從事的都是會所裡面那些英國紳士們感興趣的雅典人的活動:歌唱、閱讀、寫作和演講。俱樂部的正門上樹立著一尊巨大的鍍金雅典娜雕像。這位工藝與智慧女神高傲地俯視著帕碼街,決意讓所有途經此地之人明白裡面的會員是何等樣人,有何等樣之趣味。在距淺薄的皮卡迪利商業中心僅數米之遙的地方,這家協會以其全副的外貌清楚地表明其高牆環抱中的會員完全可以跟黃金時代使雅典盛名遠播的希臘人等量齊觀。

幾年前,我受阻於一場傾盆大雨,又正逢午飯被朋友爽約,多出一兩個小時要消磨,於是避進倫敦維多利亞街上一幢煙色玻璃與花崗岩的大樓,那是麥當勞的西敏寺分店。餐館裡的氣氛嚴肅而又專心。顧客們獨自在進餐、讀報或者盯著棕色的瓷磚,堅決而又粗暴地咀嚼著,與其相比,哪怕是飼養棚里的氣氛都會顯得更加歡快更有禮貌。

這幫嘰嘰呱呱的芬蘭少年促使我的拜訪就此告終。我把桌子收拾乾淨,走出餐廳來到緊鄰的廣場,然後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西敏寺那突兀、壯麗的拜占廷式風格,它那紅白兩色磚塊砌就的高達八十七米的鐘樓直刺入霧蒙蒙的倫敦蒼穹。

受到雨天和好奇的驅使,我步入一個巨穴般的大廳,陷入濃重的黑暗,襯著這個底色的是一千支還願的蠟燭,它們金色的光影搖曳地映出鑲嵌畫以及苦路十四處 的雕刻畫。空氣中彌散著香熏的氣味與教徒喃喃的祈禱。中殿正中的天花板上懸掛的是高達十米的十字架,一面雕刻的是耶穌,另一面是他母親。圍繞高高的聖壇的是用鑲嵌畫表現的基督在天堂受到崇拜,天使環繞的情景,他一腳踩在一個球上,雙手捧著一個聖杯,杯里滿溢著他本人的鮮血。

渴望牢記不忘賦予了我們為不論是活人還是死人豎碑造屋的理由。正如我們為了紀念失去的摯友親朋豎起墳墓、紀念碑和陵寢,我們同樣也為了幫我們記起我們自身重要卻易逝的部分建造並裝飾起建築物。我們家裡的繪畫和座椅與舊石器時代巨大的墳堆具有異曲同工之意,不同之處僅在於它們的大小適合我們的日用和生活所需。我們的家居物品也同樣是我們身份的紀念物。

約四千年前,我們的一群新石器時代的祖先在彭布魯克郡以西的一座山坡上徒手豎立起一系列巨大的石頭並覆以泥土,用以標記他們的一位族人埋葬的地點。墓室早已在漫長的歲月中完全湮沒,那位族人的屍體甚至身份也已無跡可循,而他的尊號肯定一度曾被沿不列顛群島潮濕的海岸線聚居的眾多族繫懷著敬畏之情提起。不過這些石塊仍然保留著滔滔雄辯的能力,它們傳遞的是所有陵墓建築眾所公有的信息,從大理石的墳墓到粗陋的木製道旁神龕——即「牢記不忘」。可是那鑿刻粗陋、青苔遍布,直立著的巨石如今只能孤寂地俯瞰一片只有羊群和偶爾前來避雨的徒步旅行客出沒的荒原,而且不論當初紀念的是誰,我們已經一無所知的事實更增添了其中的辛酸意味——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那位昔日的部落首領的意願竟能強大到激勵他的部落為了紀念他抬起一塊四十噸重的拱頂石,這本身就證明他沒有被忘卻。

發現事物的美麗自然而然地會引導我們想像我們將始終忠於我們的情感。可是設計與建築的歷史對我們趣味的忠誠卻幾乎無法提供任何擔保。這個餐具櫃的命運就濃縮了數不勝數的大廈、音樂廳和椅子的命運。我們對於美的模糊觀念一直不斷地在剋制與豪華、鄉村與都市、陰柔與陽剛這樣的兩極風格間搖擺——由此導致我們在每次趣味轉向時都無情地將眾多物品扔到舊貨店裡了其殘生。

不過,正因其樸拙,這些基督徒的地下墓室才更加動人心魄。它們顯示出建築與藝術衝動的最純粹的形式,沒有任何天才或金錢的苦心經營。它們彰顯出在有權有勢的大恩主以及熟練工匠全然缺失,更沒有技藝與資源可言的情況下,信仰的力量是如何在自發的推動下在潮濕的地窖牆上塗抹出天國形象的——以此確保他們周遭的環境將增強他們內心的真理。

自公元379年狄奧多西大帝宣布基督教為羅馬帝國國教始,教堂建築師們就可以自由地為其理想大張旗鼓地創造地上的家園了。在大教堂的時代,他們的熱望創造出了一種完美的典範,用石頭和玻璃造就的巨大寶石生動地表現出聖書中描繪的天堂。

完工的作品是以寓言形式對威尼斯政府的一次盛大歌頌。在中央嵌板上,韋羅內塞將威尼斯描畫為一位莊重美麗的海洋女王,由兩位侍女陪侍左右,一位代表正義(手持一對天平),另一位代表和平(她用皮帶拴住一頭睡眼惺忪、毫無兇相的獅子——以防萬一)。周邊環繞的較小的嵌板上描繪的是威尼斯輔助性的美德。《溫柔》表現的是一位年輕的金髮美女,膝頭上靠著一頭溫順的羔羊。她旁邊是《忠誠》,一位淺黑膚色的少女愛撫著一條聖伯納德犬的脖頸。這兩幅畫對面是《繁榮》,由一位面色紅潤、稍嫌豐滿的女性代表,身著低胸禮服,拿著一隻滿溢出蘋果、葡萄和橘子的豐饒角。對著她的是《節制》,畫的是一位頭髮束起、露出一邊乳房的健美少女冷冷地微笑著拔掉一頭凶相畢露的老鷹(代表的可能是土耳其或西班牙人)的羽毛。從韋羅內塞的天頂畫看來,威尼斯共和國簡直沒有絲毫非正義、和平、溫柔和忠實的影子。

今天帶著相機和導遊手冊參觀大教堂時,我們也能體驗到某種跟我們慣常實用主義的凡俗態度的格格不入:一種奇特又難堪的慾望,想雙膝跪下膜拜一種跟我們自身的渺小和缺陷完全相反的莊嚴而又崇高的存在。這種反應自然決不會出乎教堂建設者的意料,因為他們努力的方向恰恰就是要我們放棄自己的自負和自足,他們建造那輕盈的牆壁與蕾絲般天花板的目的正是為了在哪怕最清醒的心靈中造成非但似是而非而且無法抗拒的超自然的衝動。

為早期伊斯蘭教服務的建築師與藝術家們也同樣受到創造一個實際的背景以支持其宗教主張的願望驅使。相信主就是一切認知理解的源泉,伊斯蘭教尤其強調數學的神性。穆斯林工匠在住宅與清真寺的牆上覆滿精巧而又複雜的重複不斷的幾何圖形,主的無限智慧可以透過這些圖形得到彰顯。這種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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