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會講話的建築

如果我們對建築與物品的興趣真的是由它們對我們講了什麼以及它們如何履行其物質功能這兩者同等程度地決定的,那麼就值得詳細說明石頭、鋼鐵、水泥、木頭與玻璃是如何經過排列組合就似乎能夠表達自己的這一奇妙的過程——而且極少數情況下還能給我們一種印象,似乎它們對我們講述的還是些具有重要意義而且深切動人的事情。

當然,如果我們花費大量時間用來分析實用物品生髮出來的意義,不免也會冒小題大做之譏。全神貫注於解讀包含在一個電燈開關或水龍頭中的密碼,自然容易被那些認為它們不過就是照亮自家卧室或用來漱口的人譏之為缺乏常識。

為了使我們勇敢地面對這種譏笑,為了贏得信心培養一種相反的、對待物品更加勤于思考的態度,去參觀一次現代藝術博物館或許不無助益。在收藏二十世紀抽象雕塑的白色展廳里,我們會獲得一種少有的視點,藉以體味一堆三維的物質是如何呈現並傳遞意義的——這種視點反過來也會使我們以一種新的方式來觀照我們的傢具和住房。

在二十世紀的前半個世紀,雕塑家們開始展覽似乎根本無法為之命名的物品,這些作品既不志於自打古希臘開始一直統治著西方雕塑的逼肖模仿,而且雖看似有點像室內裝飾和傢具,卻又無任何實用功能。這些雕塑家引起的敬畏與叱罵正旗鼓相當。

儘管有這些局限,抽象藝術家們卻認為他們的雕塑作品勝任於表達那些最偉大的主題。很多評論家也表示認同。赫伯特·里德將亨利·穆爾的作品描述為對在一個上帝剛剛離棄的世界中人類善良與殘酷的論述,而對於大衛·西爾韋斯特而言,阿爾貝托·賈克梅蒂的雕塑作品表現了在工業社會中人在與真正的自我疏離後的孤獨與慾望。

嘲笑那些有時像是巨大的耳塞或翻倒的剪草機的作品大言不慚的所謂重大意義固然容易,不過,在譴責評論家們從最小的東西裡面也能讀出最大意義的同時,我們更應該敞開心靈,去感受那些抽象雕塑作品向我們展示每一種非具像物品都能傳達的思想與情感的維度。那些最富天才的雕塑家們的天才在於讓我們懂得,那些重大觀念,諸如智慧或仁慈、青春或寧靜,都能在木塊和線繩,或者石膏與金屬裝置中得到體現,也同樣可以用語言或人或動物的形象來體現。偉大的抽象雕塑作品已經成功地開始向我們講述,用它們獨特的遊離的語言,講述我們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主題。

反過來,這些雕塑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機會,使我們超越日常的習慣去關注所有物品的交流能力,包括我們的建築及其傢具陳設。去一次博物館也許會激發我們反思自己先前認為一個色拉碗只不過就是個色拉碗的陳腐觀念,認識到它事實上還跟全體的觀念,跟陰柔氣質與無限的時空具有雖模糊卻意味深長的關聯。放眼望去,那些實用物品,不論是一張桌子、一根柱子或是一整套公寓房,其實都能以抽象的方式表達出我們生命中的某些重要的主題。

一個明亮的早晨,康沃爾郡聖埃文斯的泰特美術館。在一個方形底座上端坐著一尊芭芭拉·赫普沃斯的大理石雕塑作品,首展於1936年。雖說你根本不清楚這三塊石頭到底意味著或代表了什麼——這種神秘正體現在其極有節制的標題上:《兩瓣與一球》——但它們卻總能捕獲我們的關注和目光。這件作品的有趣之處集中體現在那個球與托住它的那個半圓形楔狀物之間的對抗關係中。

那個球看起來很不穩定,動態十足,我們能感覺到它是多麼迫切地想滾落承托瓣的斜邊並滾過整個房間。與它這種衝勁正好相反,承托它的楔狀物卻傳達出成熟和穩定的感覺:它從一邊到另一邊都像是滿足於溫柔地看護並馴化著其負荷物具有的魯莽勁頭。觀看這件作品,我們等於見證了一種溫柔而又有趣的關係,透過拋光的白色大理石這種原始中介,我們可以感受到莊嚴和偉大。

心理分析派評論家阿德里安·斯托克斯在一篇論赫普沃斯的文章中曾試圖分析這件貌似簡單的作品的力量。他得出的結論令人嘆服。如果說這件雕塑打動了我們,他大膽地論道,那也許是因為我們在無意識中將其理解為一幅家庭的肖像。那個球的靈動和豐滿巧妙地使我們聯想到一個正在扭動的面頰肥胖的嬰兒,而那個承托的瓣狀物搖擺而又厚重的樣態則像是個平靜、溺愛、臀部寬大的母親。我們模糊地從整體上領會了我們生活的核心主題。我們在石頭中感受到了母愛的寓意。

斯托克斯的論點給予我們兩點啟示。首先,我們很易於將一件物品解讀為一個人或動物的形象。一塊石頭可以沒有腿、眼、耳或幾乎任何可以跟生物有關聯的特徵;但它只需哪怕一丁點母親的大腿或嬰兒的臉頰的暗示,我們就會開始將其解讀為一個人。感謝我們的這種投射癖,赫普沃斯的一件雕塑作品就能像一幅直接表現母愛的畫作一樣令我們動容,因為對於我們內心的眼睛而言,一幅具象的繪畫和一堆經過設置的石頭在表現力方面實在沒什麼區別。

其次,我們喜歡抽象雕塑以及再推而廣之喜歡桌子和柱子的原因,歸根結底跟我們崇尚具象場景的原因相去並不遙遠。只要它們成功地喚起在我們看來最有吸引力、最重要的人類以及動物的特質,我們就會一視同仁地將這兩種不同性質的作品都稱為美的。

我們一旦睜開眼睛去看,就會發現環繞我們周圍的傢具和房屋絕不缺少活的形象的暗示。我們能從水罐中看到企鵝,在水壺中看到矮胖和自滿的個性,從書桌上看到優雅的小鹿,在餐桌中看到公牛。

阿爾弗瑞德·梅塞爾設計的柏林韋特海姆商店的屋頂上有一隻厭倦、懷疑的眼睛在盯著我們,而巴黎貝朗熱城堡由倒立的昆蟲腿衛護著。馬來西亞太子城會議中心潛伏著一隻好鬥的甲蟲,而蓋茨黑德的塞奇藝術中心則令人想起一隻和善的活像刺蝟的生物。

即便是在諸如字母的字體這樣微細的對象中,我們也可以察覺到發育良好的個性特徵,我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它們的生活狀態和白日夢寫篇小說。從Helvetica字體的字母「f」那挺直的後背以及警覺筆挺的姿態中可以看出一個守時、整潔、樂觀的主人公,而他Poliphilus字體的表親卻垂著頭軟著背,活脫一個懶散、羞怯、耽於沉思的人。有關他的故事想必不會有大團圓的結局。

在廚具店裡也能發現同樣生動的個性分類。高腳杯一般來說顯得陰柔些,不過這類杯子卻是熱心腸的主婦、性感的少女以及神經質的女學者喜好的,而更加陽剛些的平底杯卻受到伐木工和苛刻的公務員的歡迎。

將傢具和建築與生物等同起來的傳統可追溯至古羅馬作家維特魯威,他將三種主要的古典範式與人或是希臘神話中的神話原型分別作比。多里斯柱式,因其簡單的柱頂和敦實的柱身,對應強健好戰的英雄赫拉克勒斯;愛奧尼亞柱式,因其具有紋飾的渦卷柱頭和基座,對應不動聲色的中年女神赫拉;而科林斯柱式,三種柱式中裝飾最為繁複而且柱身最高最修長的柱式,對應的則是美麗的青春女神阿佛洛狄忒。

為了向維特魯威致敬,我們可以在驅車旅行時花點時間將途經的高速公路橋的柱子跟合適的兩足對應物做一番比附。你會發現這兒是一位慣於久坐、興緻勃勃的女性撐著一座橋,那兒則是一位謹小慎微、神經兮兮的會計帶著一種專橫的神氣撐起另一座橋。

如果說我們可以透過物品極細微的特徵判斷出其個性(邊緣幾度的變化就能使一個紅酒杯從謙遜自持一變而為傲慢自大),這是因為我們最先就是從人類身上獲得這一技能的,我們可以將人的性格歸因於其皮膚組織與肌肉的精微面貌。眼波的一轉就能從滿含歉意變為理直氣壯,儘管這一轉在物理意義上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眉頭的一挑就能區別是專註於自己還是關心起了他人,嘴的一抿則表示從難過轉為了慍怒。將這類微乎其微的區別分類整理就是瑞士偽科學家約翰·卡斯帕·拉瓦特爾的畢生工作,他四卷本的《論面相》(1783)分析了幾乎每一種可能的面相特徵的涵義並提供了有關下巴、眼眶、前額、嘴巴和鼻子巨細靡遺的分類線描圖,每圖都附帶幾個解釋性的形容詞。

我們會跟從活的形式中抽繹出來的大量信息產生共鳴,所以對立的建築風格才會引發我們如此強烈的情感體驗。如果說僅僅嘴巴的一毫米之差就能區分出瞌睡與仁慈的不同個性,那麼兩個不同形狀的窗戶或是屋頂線條應該造就相當不同的感覺也就順理成章了。對我們而言,善於鑒別我們與其生活在一起的物品的意義自然就跟善於選擇與我們朝夕與共的人的面孔一樣重要了。

我們感覺一幢建築不吸引人,也許只是因為我們不喜歡我們通過它的外表模糊辨別出來的某種生物或者人所具有的那種氣質——正如認為另一幢大廈很美只不過感受到了一種如果放在一個人身上我們會很喜歡的性格。歸根結底,我們在一件建築作品中找尋的跟我們在一個朋友身上找尋的東西並無太大不同。我們認為美的事物正是我們所愛之人的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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