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失敗與偉大——為阿蘭·德波頓新書《新聞的騷動》而寫

文/邱兵

1989年春節後,我開始在《中國青年報》實習。大學三年級的實習,差不多應該視作每一個新聞系學生職業生涯的開端。

那個時候,北京的街道還沒有那麼多的人和車,沒有鳥巢、水立方和華爾道夫酒店,但是因為乾冷的天氣和玻璃瓶的酸奶,這裡的冬天比上海更讓我們喜歡。

當然我並沒有錢住旅館和招待所,我住在北京大學我老鄉的宿舍里,哪一個床空我就睡哪一個床,那個冬天我聞到過來自陝西、河北、廣東、四川、雲南的各種味道,偶爾我需要將兩根醒寶香煙插在鼻孔里用嘴呼吸才能入睡。

每一天去單位上班的路程都是非常漫長的。我需要從中關村坐332路公交車去白石橋,然後坐地鐵到東直門,出來後換107路坐到海運倉衚衕。

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中我永遠哼著同樣的一首歌,那是台灣的民謠歌手馬兆駿唱的歌,叫《我要的不多》,它翻來覆去就唱,你一定要告訴我,這個世界孤單的,不只我一個。

另一個孤單的身影每天也從北大出來坐332路公交車。

他叫老肖,和我一樣21歲,但是長著41歲的臉,宜昌人,他學的是經濟,在一家中央大報實習。我們每天早晨一起在校門口買酸奶,在白石橋車站分手。

他第一次和我講話是在公交車上,這傢伙像地下黨一樣湊過來說:「海子死了你知道嗎?」我那時不知道海子是誰,沒敢接茬。這傢伙繼續神秘地說:「從山海關到龍家營的鐵軌上,啪,一分為二。」

老肖說:「得空我得去一趟山海關,我要搞清楚海子看到些什麼、想些什麼。我素材收集了不少,不出五年,中國第一思想記者就姓肖了。」

再大的牛皮也掩蓋不了思想記者老肖比我更沒錢。我有時會買兩個肉包子吃,但他從來不買,說早晨吃不下,但是有一天我請他吃了一個,我覺得他只花了一點五秒就吃完了。

3月底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成為新聞人老肖的終結。

那個周末老肖來宿舍找我,問我可不可以第二天陪他去一趟延慶縣。

老肖的父親患了重病,過來北京求醫,結果幾家醫院都不收,理由是治無可治。20多年後回想起來,大概是腸癌轉移到了肝部。束手無策的老肖從他老鄉那裡拿到了一個神醫的地址,說神醫救過不少無藥可救的人。

地址就在延慶縣。

第二天天還未亮,我們倆架著行動困難的肖老伯上了往延慶縣的長途車。肖老伯其實只有50出頭,早年喪妻,一個人拉扯老肖和一個還在上初中的妹妹。疾病讓他的身體只剩下70多斤。

神醫在一個民宅里坐堂。我們剛剛坐定,一個助理模樣的人朝我們伸出一隻張開五指的手,老肖傻乎乎地也伸出一隻手準備擊掌。那人面無表情地說:「50塊。」

老肖有20多塊,我有30多塊。湊完錢,神醫背對著我們在紙上寫了什麼,然後折好交給我們說:「去吧。」

我們走到光天化日下打開那張紙,竟然只有兩個字:地瓜。

那天已經很晚了,我們在延慶縣找了一個農民的房子住下來,一塊錢一晚,有熱炕。

肖老伯睡下後,我們倆走到屋外來說話。3月底的塞外還很冷,白楊樹在黑暗中像巨人俯視著我們。

老肖哆嗦著說:「我早就知道地瓜是好東西,吃了就放屁,通腸胃,防癌。」

我說:「要我說這神醫就是個鎚子,地瓜要能救命,衛生部長好去吃屎了。」

老肖說:「你咋就不能把人往好里想呢?」

回到屋裡時,肖老伯沒有睡,他坐在炕上看著我們說:「不要再吵了。我要走了。地瓜是你媽媽小時候的名字,又矮又胖,她在喊我去陪她了。我沒有什麼要求,讓我死在湖北老家的床上。」

肖老伯父子回家的盤纏是我們幾個哥們一起湊的。在火車站的時候,老頭突然跪在地上說:「下輩子我報答你們。」

之後的日子,我又回到了332—地鐵—107的軌跡。報社的食堂里,每天就兩個菜,一葷一素,還有就是白饅頭和大鍋湯。我這個重慶崽兒經常會想起麻辣火鍋和爆炒腰花。但是這裡有很多我崇拜的新聞人:張建偉、麥天樞、盧躍剛……我每天坐在食堂的角落裡,聽他們咬著饅頭說那些我似懂非懂的宏大敘事,日復一日,痴迷其中。

偶爾忍不住感嘆,新聞是多麼神奇的職業,那麼遠的熱情,讓我淡忘了那麼近的憂傷。

一個多月以後,我收到一張50元的匯款單和一封寄自湖北的信件。

信中說:「父親是在床上過世的,很安詳。我承包了長江邊的魚塘,能掙一點錢。我要掙錢照顧妹妹,不能再讀書了。當然,也做不成新聞人了。羨慕你,可以面對那麼大的世界。老邱,不管你擁有多麼大的世界,當個正派人。」

26年後的3月底,出版社讓我為阿蘭·德波頓的新書《新聞的騷動》寫序。誠惶誠恐中,讀到書中的一段文字。他說,查閱新聞就像把一枚海貝貼在耳邊,任由全人類的咆哮將自己淹沒。藉由那些更為沉重和駭人的事件,我們得以將自己從瑣事中抽離,讓更大的命題蓋過我們只是聚焦於自身的憂慮和疑惑。

26年里,很多次從長江尾的上海飛往長江頭的重慶,忍不住透過飛機舷窗尋找那片長江邊的魚塘,還有那個在塞北和我爭吵的身影,還有他的思想記者的夢。每一個清晨,那個人會不會把海貝貼在他的耳邊,傾聽這個星球和這個國家驚心動魄的聲音,讓他忘記延慶縣綿延的山路,和我們曾經無望的憂傷。

但是極目之中,只有那條悠遠的河流,彷彿是歲月的眼淚匯成,清澈著、混沌著、奔騰著、遺忘著、燃燒著、毀滅著,長流不息。

2015年4月

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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