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漫畫之精妙

1.1831年的夏天,法國國王路易·菲力普躊躇滿志。一年前七月革命的政治和經濟騷亂使他登上高位,而現在這一切已經成為歷史,國家呈現一片繁榮安定的景象。在他手下有一個以首相卡西米爾·佩里埃為首的精明強幹的領導團隊;他在他的國土的北部和東部視察,受到當地中產階級對待英雄般的歡迎。他在巴黎的王宮過著豪華的生活,每周都以他的名義舉行宴會;他喜歡美食(特別是上等鵝肝和野禽肉);他有一大筆私人財產、一個深愛他的妻子和幾個孩子。

但此時發生一件事,給路易·菲力普寧靜的心情蒙上了一絲陰影。1830年末,一個28歲的不知名的藝術家夏爾·菲利蓬創辦了一份諷刺雜誌《漫畫》,在雜誌上他把國王的頭畫成了一隻梨的形狀,他認為國王是大範圍的腐敗和無能的源頭。菲利蓬的漫畫不僅極不友好地影射了國王臃腫的臉頰和球莖一樣的額頭,而且法語中「poire」(梨)的意思是蠢貨或傻瓜,他用這個詞巧妙地表達了對路易·菲力普統治政府的遠非尊敬的態度。

國王發怒了。他命令下屬阻止雜誌的發行,並把巴黎報刊亭所有已在售的該刊統統買回來。但此舉並未阻止菲利蓬,於是在1831年11月,漫畫家遭到起訴,罪名是「對國王進行了人身攻擊」,要他在巴黎出庭受審。面對滿滿一屋子人,菲利蓬首先感謝起訴人逮捕了像他這樣危險的人物,但他繼而指出,政府在追捕國王的誹謗者的時候辦事不力。最為重要的是,應該逮捕所有梨狀的東西,甚至梨自己就應該被關起來。在遍布法國的梨樹上長滿了這種果實,每一顆都是需要監禁的罪犯,菲利蓬嘲諷地說。但法庭並不覺得好笑。他被判入獄6個月。次年,一份新雜誌《喧嘩》上他重複了這個梨子的玩笑,從而被直接送回監獄——因為把國王畫成一隻水果而在鐵窗後面整整呆了兩年。

2.如果幽默僅僅是遊戲,路易·菲力普就不會反應如此激烈。因為他第一次意識到,玩笑是一種批評的方式。作為另一種批判方式,玩笑可以反對狂妄自大、冷酷無情或華而不實,反對一切背離美德和常識的行為。

如果玩笑是一種特別有效的批評方式,那是因為雖然它們在傳達教育信息,但表面上其目的似乎僅僅是讓人開心。漫畫無需長篇大論,講述權力的濫用。它們使我們在會心一笑中領悟到對權力機構的批評的合理性。

而且(儘管菲利蓬為之蹲了大獄),由於玩笑明顯缺乏惡意,因此漫畫可以表達那些直接說出來有危險後果、或根本無法直接說出的事情。歷史上看,往往是宮廷的弄臣才被賦予資格,能夠告訴國王或皇帝一些無法以嚴肅的方式講述的嚴肅的事情。(英國詹姆斯一世國王時期,神職人員臭名昭著、腐敗不堪,當詹姆斯一世為無法養肥一匹馬而憂心忡忡的時候,據傳宮廷弄臣阿奇博爾德·阿姆斯特朗曾為他出謀劃策。他說,只要國王把這頭畜生封為主教,它很快就會變得膘肥體壯的。)

如前所示,並非每個高高在上的人都適合用漫畫的方式來對付。我們很少嘲笑一個正在做重要手術的醫生。但如果一個醫生在手術後回到家,用醫學術語在妻子女兒面前顯擺,讓其心生恐懼,我們則會嘲笑他。我們嘲笑的對象是那些不合規範的行為和程度不當的行為。一些國王或皇帝的自我形象超越了實際能力,個人品格落後於權勢地位,他們就成了我們嘲笑的對象。我們嘲笑那些身居高位卻喪失人性、濫用職權的人。我們嘲笑、並通過嘲笑來批判不公與過分。

對最好的漫畫家來說,笑聲因此具有了道德教化功能,玩笑能夠引導他人改善自己的品性與習慣。玩笑有助於描繪政治理想、創造更加平等、更加理性的世界。哪裡有不公平或欺騙,哪裡就是披著幽默外衣的批評的舞台。正如薩繆爾·約翰遜博士 所說一樣,諷刺僅僅是另一種、而且是非常頂用的「譴責邪惡和愚蠢」的方式。用約翰·德萊頓 的話說,「諷刺的真正目的是對缺陷的糾正」。

3.幽默不僅是攻擊地位顯赫之人的有效工具,而且能夠幫助我們理解並緩解我們自己的身份焦慮。

我們所能夠覺察到的好多有趣的事物都是關於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可能為之沮喪或羞愧的情形或感受。最偉大的漫畫家總是能明確指出我們的脆弱,我們往往對此不能直接面對;我們總是隱藏著一些最令人尷尬的東西,而傑出的漫畫家能夠把我們從這些尷尬的東西身邊拽開。焦慮越隱秘、越強烈,引發的笑聲就可能會越大,笑聲成了把那些無法言說的缺陷拿來公開處理的有力武器。

因此毫不奇怪,很多幽默都努力揭示一些對身份的焦慮,進而對此進行克服。它讓我們明白,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其他比我們嫉妒心更盛,而在社會生活中更脆弱的人群;還有一些人在凌晨醒來時,深受經濟狀況的折磨;在社會要求我們具備的理性表象背後,我們大多數人都有點神經失常——這一切都給我們提供了理由,要我們向相較而言比我們更慘的鄰居伸出援助之手。

最和善的漫畫家不會諷刺我們對身份的關切,而是調侃:他們批評我們,但同時認為我們依然相當不錯。由於漫畫家的卓越技巧,我們能夠以開放心態、笑著承認一些關於我們自己的痛苦事實,而這些事實如果用普通的、批評的方式向我們提出,我們肯定怒火衝天、深受傷害,從而拒絕承認。

4.漫畫家,同其他藝術家一樣,同樣證明了馬修·阿諾德對藝術的定義:藝術是對生活進行批判的學科。他們的作品試圖糾正強權的不公和我們對身居高位之人的過分嫉妒。如同悲劇一樣,漫畫的創作動機來自於我們生活環境中最令人遺憾的方面。

漫畫家的潛在和無意識動機或許就是——通過靈活使用幽默技巧——創造一個新的世界,在這個新的世界中讓可以嘲笑的東西變得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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