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聊地方的魅力

1.我的家鄉是蘇黎世,你對它最真誠的讚美,就是把它描繪成這個世界上的一個偉大的資產階級城市。當然了,這似乎並不像一種讚美——自從19世紀初浪漫主義運動開始以來,「資產階級」一詞對很多人而言,是嚴重的侮辱。「對資產階級的憎恨是智慧的開端,」古斯塔夫·福樓拜如是說,對一個19世紀中葉的法國作家來說,這是一個標準的表達,對福樓拜而言,這種蔑視是他職業的象徵,如同與一個女演員有染,一起去東方旅遊一樣。根據至今依然統治西方想像的浪漫主義價值標準,成為資產階級,就意味著拚命奮鬥,追求金錢、安全、傳統、清潔、家庭、責任、審慎,可能還有一邊散步一邊享受新鮮空氣。結果,在過去兩百年間,西方世界很少有別的城市像蘇黎世這樣如此缺乏魅力。

2.瑞士之外出生的漂亮女孩尤其反對前往蘇黎世。這些女孩更鐘情於洛杉磯或悉尼。即使她們想尋找一個與眾不同和居家的地方,她們也會選擇比利時的安特衛普或丹麥的哥本哈根。

我總是試圖吸引蘇黎世的女孩。我總是認為,一個喜歡蘇黎世的女孩,必然會喜歡我最核心的內在世界。但這點很難。我還記得與薩莎的一次旅行。她是個藝術家,很有魅力,狡猾無比。我們激烈地爭辯,且往往在深夜時分。有時候爭吵這樣展開:

她:你不喜歡聰明的女人,這就是為什麼你不同意我的觀點。

他:我的確喜歡聰明的女人,但可惜的是,你卻不是她們中的一員。

我們兩個都沒有從這種爭吵中得到好處。這也能提醒一個人(如果他需要這種提醒的話),戀人往往對彼此粗暴無禮,這種態度在公開的戰爭之外很難見到。

一個周末,我和薩莎飛往蘇黎世。我試圖證明蘇黎世如何富有異國情調。有軌電車很異國情調,「米格羅」超市、公寓樓的亮灰色水泥、巨大堅實的窗戶和小牛腿肉薄片均是如此。談到「異國情調」,我們總是想到駱駝和金字塔。但或許任何不同的、讓我們渴望的事物都配得上這個詞語。我在此發現的最異國情調的事物,就是每件東西都非常出色地令人乏味。沒有人被亂槍打死,大街非常安靜,一切非常整齊,正如大家所說(雖然你並沒有看到有人真的會這樣去做),一切通常都很乾凈,你完全可以把午飯倒在人行道上去吃。

但薩莎感到無聊透頂。她想回到倫敦東部的哈克尼區。她無法忍受這種整潔的狀態。穿越一個公園的時候,她告訴我她想在牆上亂塗一些髒話——就是想激勵一下這個地方。她假意尖叫了幾聲,一個老太太從報紙上抬起了頭。她的百無聊賴讓我想起了我的朋友古斯塔夫·福樓拜,他在法國魯昂長大,魯昂或許有點像蘇黎世,只是沒有湖泊。「我好無聊,我好無聊,我好無聊,」福樓拜年輕時在日記中寫道。他反覆提到,生活在法國,特別是生活在魯昂是多麼無聊乏味。「今天極度無聊,」在一個糟糕的星期天即將結束的時候他說。「鄉村是多麼美麗,生活在那裡的人多麼高雅、多麼愜意。他們的談話關乎稅收和道路建設。鄰居是個多麼美妙的稱謂。如果真要表達出他全部的社會重要性,他應該用大寫字母來表示:NEIGHBOUR。」薩莎覺得福樓拜很乏味(她嘗試過閱讀《情感教育》,讀到中途便感到厭倦了),但她和福樓拜至少在一件事情上達成一致:在一個無聊的地方生活是何等地無聊。

然而,就像媽媽往往在學校假期即將結束時告訴你的一樣,往往是那些無聊的人才會感到無聊——我開始對薩莎的無聊失去耐心。我需要一個內心有趣的人,她不會去要求一個城市必須「有趣」;我需要一個充滿激情的人,當她的城市沒「意思」的時候,她會毫不在意;我需要一個洞悉人類靈魂黑暗悲劇一面的人,她能夠欣賞蘇黎世周末的寧靜。薩莎和我很快就不是戀人了。

3.但蘇黎世對我的吸引依舊。蘇黎世最吸引我的,是在那裡過「普通」日子所蘊含的內容。在倫敦過普通日子通常不是一個令人眼紅的提議:「普通」的醫院、學校、住房或飯店幾乎經常令人不寒而慄。當然也有好的設施,但僅僅面向富貴階層。倫敦不是一個資產階級城市。它是一個富人的城市和窮人的城市。

作為現代世俗社會裡有影響力的一部分人群,最糟糕的命運,莫過於「像其他任何人一樣」活著;因為「其他任何人」是這樣一類人,它包含了平庸無能者、因循守舊者、乏味無聊者和土裡土氣者。所有思維正常人的目標,應該是在人群中標榜自己,用其能力許可的任何方式突出自己。但想要不同,必先了解何為普通。有一些國家,其集體提供的住房、交通、教育或醫療讓居民自然地試圖逃避與群體的交往,把自己封閉在高牆之後。如果做一個普通人,意味著過一種無法滿足對尊嚴和舒適的正常需求的生活,那麼對社會地位的追求必將無比強烈。

存在這樣一些社區,數量更為稀少,很多都具有濃烈的(通常是新教的)基督教傳統的色彩,其間的公共領域以其原則和建築讓人心生敬意,這裡躲進私人空間的需求因此並不強烈。當公共空間和城市設施本身令人肅然起敬的時候,居民們可能會減少對個人名利的追求。僅僅做一名老百姓,就似乎讓人感覺不虛此生。在瑞士最大的城市,想擁有汽車、避開與陌生人共乘公交車或火車的願望,遠不如在洛杉磯或倫敦那樣強烈,因為蘇黎世具有非常出色的有軌電車系統——乾淨、安全、暖和,其準時性和科技含量能夠令人深受啟迪。僅僅花上幾個法郎,就能夠乘坐高效、豪華的有軌電車穿越全市,享受到令一個皇帝眼紅的待遇,自己獨自開車的理由將微乎其微。

4.酷愛17世紀荷蘭畫家彼得·德·胡赫 ,將其列入歷史上我最喜歡的畫家之一,多少有點讓人難為情。被認為是他創作的170多幅作品中,大多數非常平庸,屬於早期的過於粗糙的作品,或屬於晚期的矯揉造作的作品。他是個風俗畫家,他的畫作太漂亮,但還不夠漂亮,漂亮程度不如拉斐爾 或普桑,與他自己的同胞相比,他缺乏揚·斯泰恩 的創新、弗美爾 的優雅,或雷斯達爾 的密度。他的作品所表達的主題似乎有點反動,讚美人類最平庸的活動:消滅虱子、打掃院落。他表現人物並不是很出色;仔細觀察他繪畫的面孔,就會發現這些面孔僅僅是一些模糊的輪廓。但是我長期以來一直喜歡他,其原因酷似我喜歡蘇黎世的原因:因為他理解並讚美資產階級的生活,且不會將其浪漫化。他繪畫的世界,儘管存在差異,但本質上同我生長的蘇黎世一般無二。

德·胡赫通常被歸入荷蘭讚美家庭美德的文學藝術傳統。雖然德·胡赫的畫作的確積極地看待家庭生活,雖然一個人在看了他的畫以後不會受到鼓勵去拆散自己的婚姻或讓廚房一片狼藉,但把他簡單地定義為家庭美德的說教者,未免有失公允。他從未告訴我們疼愛自己的孩子或保持房屋整潔有多麼重要,他只是為我們提供了一些關於母愛和整潔家庭的例子,引人共鳴,動人心弦,我們根本無法反對這些場景。

而且,他的作品沒有那些公開宣揚家庭美德的自鳴得意。家庭單純的快樂表現為一種極其脆弱的成就。批評家或許會說,德·胡赫並沒有按照本來面目來描繪17世紀的荷蘭,他們或許會指出,很多婦女都被丈夫虐待,很多家庭都很骯髒和破落,德·胡赫蓄意地避免表達血腥、骯髒和痛苦,而是把現實理想化。但是他的藝術從未理想化,因為它深知黑暗力量的存在,知道黑暗力量會隨時摧毀這種難得的寧靜。我們無需被告知整個荷蘭並非一塵不染,穿過德·胡赫畫布上走廊盡頭的窗戶,我們對此已經深有感受。我們無需被告知女人在家裡維持的秩序能夠被戰爭或無理的丈夫摧毀,我們已經能夠非常清楚地感受這種危險。

在《婦女為小男孩準備上學》中,一個母親在給她兒子的麵包上塗黃油,兒子乖乖地站在媽媽身邊,一個矮個子男人拿著帽子、穿著乾淨的灰色大衣和鋥亮的鞋子。如果這幅場景不煽情卻很動人,那是因為它讓我們感覺到母子間的親密關係轉瞬即逝。在畫布的左邊,一條走廊通向打開的門,一直通往大街,大街上有一棟巨大的建築,上面寫著「斯科爾」。這個男孩將很快把他欠母親的恩情隱藏,而他母親多年來為他塗抹麵包,清理頭上的虱子。

德·胡赫的作品能夠幫助我們重新獲得「資產階級」一詞所蘊含的正面意義,這個詞我們或許有著各種根深蒂固的模糊聯想。它似乎充滿了負面含義,它暗示著墨守成規、缺乏想像、拘謹呆板、迂腐固執、自命不凡。但在德·胡赫的世界裡,做一個資產階級,意味著身穿簡單卻很吸引人的衣服,既不庸俗,也不驕矜,與自己的孩子關係自然,享受肉體快感卻不耽於淫亂。它似乎就是亞里士多德想法的完美體現。德·胡赫的作品功德無量,讓我們關注平凡環境的魅力和價值,控制虛妄的慾望,避免勢利地試圖脫離日常生活:晚餐、家務、與朋友共酌。通過關注磚砌建築的美、拋光門的反射光線、女性裙子的皺褶,德·胡赫讓我們在這些無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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