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愛撒謊

1.愛情的反諷之一,你越不喜歡一個人,你越能夠信心百倍、輕而易舉地吸引她,強烈的慾望使人喪失了愛情遊戲中必不可少的一種漫不經心,你如被人吸引,就會產生自卑情結,因為我們總是把最完美的品質賦予我們深愛的人。我愛上了克洛艾,意味著我對自己的價值喪失了所有的信心。我是誰,怎麼配坐在她的旁邊?這是我多大的榮幸啊,她同意與我共進晚餐,願意穿著如此優雅〔「這身衣服怎麼樣?」她在車裡問道。「但願不錯,因為我都換了5套衣服了」〕,更何況當我嘴巴里冒出一些毫無價值的話語〔如果我的舌頭還能轉動的話〕,她居然願意回應。

2.一個星期五的晚上,克洛艾和我坐在一家名叫危險的關係的餐館角落的一張桌子旁。這是一家剛剛開張的法國餐廳,坐落在富勒姆大街的盡頭。沒有什麼環境能夠比這裡更完美地與克洛艾的美麗相配:枝形吊燈在她臉上灑下柔和的影子,淡綠色的牆壁映襯著她淺綠色的雙眸。然而就在此時,好像被桌對面看著我的天使施法變成了啞巴,我發現〔幾分鐘前還在熱烈地交談〕我突然喪失了思考和說話的能力,只能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在漿過的潔白的桌布上畫一些不可見的圖案,機械地啜飲著一隻很大的高腳杯裡面冒泡的水。

3.出於這種自卑情結,便需要讓自己表現出一種並非直接隸屬於我自己的人格。這是一個吸引他人時的自我,能夠發現並迎合這個高高在上之人的需求。是愛情對我進行懲罰,讓我不再成為自己?或許並非永遠如此,但是如果認真考慮的話,至少在誘惑階段的確如此,因為從誘惑人的立場出發,我問什麼可以吸引她?而不是什麼吸引我?我問她怎麼樣看待我的領帶?而不是我怎麼樣看待我的領帶?愛情迫使我以想像中的意中人的眼睛來觀察我自己。不是問:我是誰,而是問:對她而言我是誰?在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刻,我的自我不由自主地變得有點不誠實和不忠實。

4.這種不忠實並不一定體現為惡劣的謊言或誇大事實。它只是意味著努力猜測克洛艾想要什麼,以便於我按照角色要求說出正確的台詞。

「你要不要來點酒?」我問她。

「我不知道,你要不要來點酒啊?」她反過來問我。

「我真的無所謂,如果你想喝點的話,」我回答道。

「你決定吧,怎麼樣都行,」她說。

「喝不喝我都可以。」

「我同意。」

「那我們喝還是不喝?」

「那麼,我覺得我就不喝了吧,」克洛艾大膽地說。

「你說得對,我也不想喝,」我贊同道。

「那我們就不喝酒了,」她總結陳詞。

「太棒了,那我們就喝水吧。」

5.雖然保持忠實的自我有一個先決條件,即,能夠不受他人的影響而獲得穩定的個性,但今天晚上我卻試圖根據克洛艾的意願來定位自己、改變自己,絲毫不顧忠實性的原則。她希望一個男人具有什麼樣的品質?她的品味和傾向是什麼?我可以據此調整我的行為。如果認為保持真實的自我是個人道德的基本標準,那麼愛的誘惑讓我在道德考驗中一敗塗地。克洛艾頭頂上方的黑板上有醒目的酒類廣告,面對如此誘人的可供選擇的酒水,我為什麼要拿自己的感受撒謊呢?因為我的選擇在她對礦泉水的需求面前顯得無足輕重和卑俗不堪。誘惑的意圖讓我一分為二,一個真實的〔喝酒的〕自我和一個虛假的〔喝水〕的自我。

6.第一道菜上來了,菜肴擺放得極其精緻,就像地道的法國花園那樣勻稱整齊。

「好漂亮啊,都捨不得動,」克洛艾說〔我完全了解這種感覺〕,「我以前從未吃過像這樣的烤金槍魚。」

我們開始吃飯,唯一發出的聲音是刀叉與瓷餐具碰撞的聲音。似乎沒有什麼話可說:太長時間以來,克洛艾是我唯一的念想,但此時此刻我卻不能和她分享這一點。沉默是嚴厲的譴責。與一個缺乏吸引力的人在一起時保持沉默,意味著對方是無聊之人。而與一個充滿魅力的人在一起時保持沉默,你肯定會認為自己才是那個無聊透頂的人。

7.沉默和笨嘴拙舌或許恰恰證明了願望的強烈,從而被人同情和原諒。誘惑一個你無所謂的人要容易得多,一個心胸寬闊的人會發現一個最笨嘴拙舌的求愛者往往是最真誠的求愛者。拙於言詞反而可以證明其真情實意(如果能用語言表達出來的話)。在小說《危險的關係》 里,梅爾特伊侯爵夫人寫信給瓦爾蒙子爵,指責他的情書過於完美,邏輯過於嚴密,不像是一個真正墜入愛河的人的心聲。一個真正墜入愛河的人思緒斷裂、詞不達意。語言在愛情面前無法自制,錯誤百出,因而慾望往往不能流暢地表達〔但在那一刻,我多麼情願拿我的笨嘴拙舌與瓦爾蒙子爵的華麗詞藻作交換〕。

8.為了誘惑克洛艾,我必須更多地了解她。除非我知道應該採取哪種虛假的自我,否則我如何放棄真實的自我?然而這絕非輕而易舉的事情,讓你明白要理解他人需要長久的仔細觀察和解讀,從萬千言語和動作中梳理出完整的性格。不幸的是,這項工作所需要的耐心和智慧遠遠超出了我焦慮而痴迷的大腦的能力。我表現得就像一個持還原論的社會心理學家,急於把一個人框入簡單的定義之中,而不願意像小說家一樣,用細膩的手法去捕捉人類天性中的多種質素。在吃著第一道菜的時候,我笨拙地提出諸多問題,就像採訪一樣:你喜歡看什麼書?〔「喬伊斯,亨利·詹姆斯,如果有時間的話,還看一看《時尚》 雜誌」〕你喜歡你的工作嗎?〔「所有的工作都令人討厭,你覺得呢?」〕如果你可以隨意選擇的話,你想生活在哪個國家?〔「我覺得這兒就不錯,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吹風機不需要更換插頭就行」〕周末你一般幹什麼?〔「星期六看看電影,星期天儲備一些巧克力,以備晚上心情鬱悶的時候吃。」〕

9.在每一個諸如此類的笨拙的問題背後〔我每多問一個問題,我距離了解她似乎更遠一步〕,總有一種按捺不住的衝動,想最直接地向她提問,「你是一個怎樣的人?」〔從而知道「我應該做一個怎樣的人?」〕然而這樣一種直接的手段註定是要失敗的,我越直接地提出問題,就越偏離我的目標;結果是我雖然知道了她閱讀何種報紙,喜歡何種音樂,卻並不因此讓我明白她會是「一個怎樣的人」——一個使「我」消除自我的提示者,假如有人需要這種提示的話。

10.克洛艾討厭談論自己。或許她最明顯的特徵是某種謙遜和自我貶低。每當談話讓她論及自身的時候,克洛艾總是使用最苛刻的字眼。絕不簡單地是「我」或「克洛艾」,而是「像我這樣的一個廢物」或「輕度神經過敏而獲得奧菲莉亞 獎的得主」。她的自我貶低似乎沒有隱含的自怨自艾,諸如需要兩人配合的自我貶低:我太笨了/不,你一點都不笨,因此克洛艾的自我貶低顯得尤其富有吸引力。

11.她的童年並不愉快,但她對此持有坦然的心態〔「我痛恨童年的戲劇表演,因為那裡面的約伯 看起來只是受了一點輕傷」〕。她出生在一個家境富裕的家庭。她的父親〔「自他出生之日起就麻煩不斷」〕曾經從事學術工作,是一位法律教授,她的母親〔「克萊爾」〕曾開過花店。克洛艾是中間的一個孩子,是夾在兩個備受寵愛、完美無缺的男孩之間的女孩。她的哥哥在她8歲生日之後不久死於白血病,父母的悲傷表現為對女兒的惱怒:他們的女兒在學校學習差勁,在家裡脾氣糟糕,居然能頑固地活下來,而他們的寶貝兒子卻不能。她滿心內疚地長大,對發生的一切充滿了自責,而她母親絲毫沒有幫她減輕這種心理負擔。她的母親喜歡挑剔別人的致命弱點,並且抓住不放——所以克洛艾總是被不停地提醒她的學習成績與死去的哥哥相比是多麼糟糕,她多麼不善交際,她的朋友多麼聲名狼藉〔這些批評並不是很正確,但每多提醒一次,其真實性就增加一分〕。克洛艾向父親尋求愛護,但這個男人雖然善於表達自己的法律知識,卻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作為補償,他可以學究式地與克洛艾分享其法律知識。直到克洛艾青春期的時候,她對父親的失望徹底轉變成憤怒,她公然反對他和他所代表的一切〔我很幸運,沒有選擇法律作為自己的職業〕。

12.關於她的前男友,她只在吃飯時略微提及:一個在義大利修理摩托車,待她非常惡劣;另一個,她完全像媽媽一樣照顧他,最終因為藏毒而進了監獄;還有一個是倫敦大學的分析哲學家〔「你不要像弗洛伊德那樣認為他代表著我的戀父情結,不要以為我不會與他上床」〕;還有一個是路虎公司的試車員〔「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為什麼和他交往,估計是因為我喜歡他的伯明翰口音」〕。但還是沒有清晰的圖像出現,因此我大腦中關於她的理想男子的圖像隨時需要調整。在談論中她既有讚揚又有批評,迫使我瘋狂地重新調整想要表現出來的自我。有一會她似乎在贊成感情的脆弱,而在下一刻她又在批評感情的脆弱,轉而稱讚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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