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場散心

當我們在家感到沮喪或無聊的時候,有一個不錯的地方可以去,機場。不是為了乘飛機——最容易讓你討厭機場的辦法無疑就是被迫使用它,而是去欣賞它,就像欣賞一張圖片,或者更準確點,欣賞一出芭蕾舞劇。

在一個陰沉沉的日子,希思羅機場的跑道一邊,出現了一架747,起先只是一個明亮的白色小光團,如同一顆星星朝大地墜落。它已經在空中飛行了12個小時左右。它拂曉時分從曼谷起飛,飛越了孟加拉灣、德里、阿富汗沙漠和裏海,接著它一路沿著羅馬尼亞、捷克共和國的路線飛行,在諾曼底海岸上方開始下降,降落過程非常平緩,幾乎沒有乘客能夠感覺到發動機聲音的變化。從地面上看來,白色的光團逐漸顯現出形狀,成了一個兩層樓高的龐然大物,巨大的機翼下懸著的四隻引擎像是它的耳環。在毛毛細雨中,當飛機以威嚴的姿態朝機場降落時,機身後成團的雨霧凝結,像是它拖曳的面紗。飛機是世界性的象徵,攜帶著其飛越過的所有地方的痕迹;它永不停歇的飛行給人們以想像的力量,藉此消解心中的沉滯和幽閉感。還是在早晨,飛機在馬來半島——一個讓人聯想到番石榴和檀香木氣息的地方——的上空飛行,而現在,在如此長時間地脫離地面之後,在離地僅數米的上空,飛機似乎已趨靜止,它的鼻子向上,像是在稍作歇息,然後,它的16個後輪接觸到柏油跑道,掀起一陣煙塵,充分顯示了其速度和重量。

在一條平行的跑道上,一架A340正起飛前往紐約。飛機收起了阻力板和機底的輪子,因為在接下來的8小時穿雲越海的飛行時間、3000英里的飛行距離里,飛機用不上它們,直到飛行至長灘一排排白色長條板平房的上方,飛機準備降落時才再度用得上它們。從飛機渦輪風扇發動機排出的熱霧裡,可以看見別的整裝待發的飛機。放眼整個機場,到處可見正在移動的飛機,在灰色的地平線的陪襯下,它們多彩的後翼如同帆船賽場上林立的船帆。

機場航站樓的背面,沿著其由玻璃和鋼架結構建成的外牆,停靠著3個龐然大物,它們身著的制服表明了它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加拿大、巴基斯坦、韓國。在起飛前的幾個小時里,它們機翼的間隔才不過幾米,但隨後,它們將開始各自的旅程,迎著平流層的風飛向各自的目的地。同船泊靠碼頭時的情形相似,飛機降落後,一場精心設計的舞蹈也就開始了。卡車溜到機腹下方;黑色的油管牢牢地接到機翼上;舷梯低下頭把方形的橡膠嘴唇固定在機身上;貨艙門打開了,卸下有些磨損的鋁製貨箱,貨箱里裝載的可能是幾天前還懸掛在熱帶果樹枝頭的水果,或者是幾天前還生長在高原峽谷里的蔬菜;兩個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在飛機的一個引擎旁架好了小梯子,他們打開引擎罩,裡面全是布局複雜的電線和細鋼管;毛毯和枕頭從前艙卸下了飛機;乘客們開始走下飛機,對他們而言,這個普通的英國午後將會有些超自然的意味。

在機場,最引人注目的東西莫過於航站樓天花板下懸著的一排排電視屏,上面顯示著進出港航班的情況;這些顯示屏,不曾有美感上的考慮,外殼整齊劃一,屏上顯示的文字版式獃滯乏味,卻不能掩蓋它們富有感情和想像力的吸引力。東京、阿姆斯特丹、伊斯坦布爾;華沙、新加坡、里約熱內盧。這些顯示屏能引發人們詩意的共鳴,一如詹姆斯 ·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的最後一行:「的里雅斯特、蘇黎世、巴黎。」不僅明晰地記錄了小說《尤利西斯》的寫作地點,同樣重要的是,它揭示了隱藏在這一行文字背後大都會精神的象徵。這些顯示屏上持續不斷的召喚,有時還伴隨有屏幕上游標不安分的閃爍,似乎在昭示,我們看起來根深蒂固的生活多麼容易被改變:假設我們走過一條通道,登上飛機,那麼數小時後,我們將置身於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在那裡,沒有人知道我們的名字。下午3點,正是我們睏乏和絕望之際,如果我們穿越思維的縫隙,堅信總會有一架飛機帶著我們飛向某一個地方,那該是多麼快意的事情!

一架飛機停靠在一個登機口,相形之下,它周圍的行李車和機械師是如此的渺小。看見如此場景,人們會拋開所有的科學解釋發出驚嘆:如此龐大的飛機如何能夠移動,哪怕只是移動幾米,遑論飛到日本!樓房,也算是人類所能建造的少數可與之相比的龐然大物之一,但地球的輕微震動便可能使它們四分五裂,它們透風滲水,強風下,還會遭受損壞,比不得飛機的靈活和泰然。

生活中很少有什麼時刻能像飛機起飛升空時那樣讓人釋然。飛機先是靜靜地停在機場跑道的一頭,從機艙的玻璃窗看出去,是一長串熟悉的景觀:公路、儲油罐、草地和有著古銅色窗戶的酒店;還有我們早已熟知的大地,在地面上,即便是藉助小汽車,我們的行進仍然緩慢;在地面上,人和汽車正費力向山頂爬行;在地面上,每隔半英里左右,總會有一排樹或建築擋住我們的視線……而現在,隨著飛機引擎克制的轟鳴(只有機上廚房裡的玻璃杯輕微的顫動),我們平穩地升上了天空,眼前展現的是直視無礙的廣闊視野。在陸地上我們得花上整個下午才能走完的旅程,在飛機上,只要眼珠微微轉動便可一掃而過。

飛機的起飛為我們的心靈帶來愉悅,因為飛機迅疾的上升是實現人生轉機的極佳象徵。飛機展呈的力量能激勵我們聯想到人生中類似的、決定性的轉機;它讓我們想像自己終有一天能奮力攀升,擺脫現實中赫然迫近的人生困厄。

這種視野上新的優勢使陸地上的景觀整飭有序,一目了然:公路彎曲,繞過山頭;河流延伸,通向湖泊;電纜塔從發電廠一直架設到各個城鎮;那些在陸地上看上去布局混亂的街道,現在看來似乎是精心規劃的條格布局。我們的眼睛試圖把此刻所見與先前的認知連結在一起,像是用一種新的語言來解讀一本熟悉的書。照此思路,我們的生活是如此狹隘,就像井底之蛙:我們生活在那個世界裡,但我們幾乎從未像老鷹和上帝那樣睹其全貌。

飛機引擎似乎毫不費力便將我們帶到高空。懸在高空,周圍是難以想像的寒冷,這些飛機引擎用一種我們看不到的方式持久地驅動飛機,在它們內側,用紅色字母印出的是它們惟一的請求,要求我們不要在引擎上行走,要求我們只給它們餵食D50TFI-S4號油,這些請求是給即將到來的一組身穿工作服的人們的,他們此時還在4000英里外,正呼呼大睡。

身處高空,可以看見很多的雲,但對此人們似乎談論不多。在某處海洋的上空,我們飛過一大片像是棉花糖似的白色雲島,對此,沒有人覺得這值得大驚小怪,儘管在皮耶羅·德拉·弗蘭切斯卡 的繪畫作品中,這雲島可以是天使,甚至是上帝的一個絕佳的座位。機艙內,沒有人起身煞有其事地宣布說,從窗戶看出去,我們正在雲海上飛行;而對列奧納多·達·芬奇 、普桑 、克勞德 和康斯特布爾 等人而言,這景緻恐怕會讓他們留戀。

飛機上的食物,如果坐在廚房裡享用,可以說是毫無特色,甚至讓人倒胃口,但現在,因為面對的是雲海,這些食品卻有了不同的滋味和情趣(一如坐在海邊峭壁之巔, 一邊看驚濤拍岸,一邊野炊,這時吃哪怕是普通的麵包和乳酪也會讓人神采高揚)。僅依賴飛行中的小餐板,在原本毫無家的情趣的機艙內我們感覺到了如家的自在:我們吃的是冷麵包卷和一小盤土豆色拉,賞的是星際美景。

細看之下,我們發覺機艙外陪伴著我們的雲朵並非我們想像中的情形。在一些油畫作品中,或者是從地面上看去, 這些雲朵看上去是平平的橢圓體, 但從飛機上看去,它們像是由剃鬚泡沫層層堆砌而成的巨型方尖塔。它們和水汽的關聯是顯而易見的,但它們更容易散發,更加變幻無常,因而更像是剛剛爆炸的東西所產生的塵霧,仍然在變化之中。人們至今還在困惑,為什麼不可以坐在一團雲上。

雲朵帶來的是一種寧靜。在我們的腳下,是我們恐懼和悲傷之所,那裡有我們的敵人和同仁,而現在,他們都在地面上,極其渺小,只是地球上的一絲痕迹。也許我們早已參透了這樣的真諦,但現在,我們倚著飛機冰涼的舷窗,這種感覺變得從未有過的真切——我們乘坐的飛機是一位教授深奧哲學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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