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傷的快樂

愛德華·霍珀 屬於這樣一類藝術家,其作品充滿憂傷,卻不會讓觀眾憂傷——他是繪畫界的巴赫 或萊昂納德·科恩 。孤獨是其藝術的核心主題。他畫中的人物似乎遠在他鄉,或站在旅館的床邊讀信,或在酒吧獨酌,或從行駛的列車窗口朝外觀望,或在旅館大堂閱讀。他們神情中透出脆弱,深陷自省的沉思冥想之中。他們或許剛剛丟下某人,或被某人剛剛丟下,他們或許在尋找工作、性愛或伴侶,漂泊在一個個臨時落腳的地方。時間總是在夜晚,窗戶外邊的黑暗之中,是無邊的荒野或陌生的城市,給人帶來威脅。雖然霍珀的畫作描繪憂傷,但欣賞這些畫作本身卻並不令人憂傷——或許因為它們讓觀眾能夠從中發現自己的憂傷和失望,從而認識到並非自己一個人受到這些情緒的折磨和困擾。當我們憂傷之時,或許恰好是那些憂傷的書籍最能賦予慰藉;當我們孑然一身、孤獨無依時,我們懸掛在房間牆上的,應該是那些孤零零的服務站的圖片。

在《自助餐廳》(Automat,1927)這幅畫中,一位女士獨坐一隅,喝著咖啡。天色已晚,從她頭戴的帽子和身穿的衣服判斷,戶外異常寒冷。房間顯得很寬敞,燈光明亮,空空蕩蕩。室內裝修完全是實用性的,石頭桌面的餐桌,耐磨的黑色木椅,白色的牆壁。女士看起來有點拘謹、有些膽怯,不習慣獨自坐在公共場所。她的身上似乎發生了什麼變故。她使觀眾不由自主地想像關於她的故事——背叛或失去的故事。她端起咖啡送往唇邊,竭力讓手不要發抖。這或許是在一個北美大城市、2月的某個晚上11點。

《自助餐廳》是關於憂傷的畫作——但卻並不令人憂傷。同偉大而傷感的音樂作品一樣,它有著感人的力量。儘管布置簡單,但場景本身並不顯得凄涼。室內的其他人或許都是形單影隻,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各自喝著咖啡,同樣陷入沉思,同樣遠離社會:這是一種大家共有的孤獨,對任何一個獨處的人來說,可以有效地緩解孤獨帶來的壓抑。霍珀讓我們對這位孤獨中的女性感到同情。她看起來高貴大方,只是或許有點過於輕信,有點幼稚——似乎她剛剛遭受挫折。霍珀讓我們感受著她的感受,將心比心,設想她的處境。

在路邊的小餐館和深夜的自助餐廳、旅館大堂和車站的咖啡館,我們可能會沖淡那種在一個孤立的公共場所油然而生的孤獨感,反倒重新找到一種獨特的群體感。家庭氛圍的缺乏、明亮的燈光和毫無特色的陳設能夠讓人們從家庭虛假的舒適中解放出來。同家裡掛著相框和貼著壁紙的客廳相比,在這些地方,我們更容易被憂傷所支配——這種像避難所的裝設更能讓我們放鬆。霍珀作品中的人物並不反對家庭本身,真實情況僅僅是,由於各種不明的原因,家庭似乎背叛了他們,迫使他們步入夜的孤獨或漂泊在路上。對於那些因為高尚的原因而不能在這個平凡的世界找到一個家的人來說,全天候開放的小餐館、車站的候車室和汽車旅館便是他們的避難所。

與任何偉大的藝術家接觸,都能產生一種效應,他們的作品會使我們開始關注這個世界上的某些事物,這些事物我們能夠理解,而藝術家則體會深刻。我們對某種所謂的霍珀場景變得更加敏感,這種現象不僅在霍珀曾經涉足的北美可以找到,而且在發達世界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只要有汽車旅館和服務站、路邊餐館和飛機場、汽車站點和夜間超市。霍珀開啟一代藝術先河,以一些「邊緣」空間為題,所謂邊緣空間,指那些在家庭和辦公室之外的地方,是那些稍作停留的地方,身處其間,我們更能夠體會某種孤獨的詩歌。在安德烈亞斯·古爾斯基 和漢娜·斯塔科 的照片背後,在維姆·文德斯 的電影和托馬斯·伯恩哈德 的著作中,我們都可以找到霍珀的影子。

記得有一個晚上,在倫敦和曼徹斯特之間高速公路旁的服務站里,我發現了霍珀場景。客觀地說,這不是一幢漂亮的建築。燈光明亮,毫無遮掩,讓臉上的蒼白和斑點纖毫畢現。椅子和凳子,塗著略顯幼稚的明亮油漆,類似人們強顏歡笑的表情。加油站里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流露出好奇心,或者流露出同周圍人搭訕的意思。我們的眼神空洞地越過彼此看向櫃檯,或看向黑黝黝的戶外。此情此景,如同我們處於岩石群之中。我坐在一個角落裡,吃著巧克力棒,不時啜吸著橙汁。我感覺很孤獨,但是,就這一次而言,卻是一種柔和的,甚至令人愉悅的孤獨,因為,我的孤獨面對的不是歡聲笑語和呼朋引伴,如果是那樣,我將因為我的情緒和環境的巨大對比而飽受折磨,而此時的孤獨卻置於這樣一個環境:人人都互不相識,當前的建築和燈光似乎確認,甚至粗暴地讚美了交流的困難和對愛的可望而不可即。

服務站總是讓我想起霍珀的《加油站》(Gas,1940),創作時間晚於《自助餐廳》13年,與其早期畫作一樣,同樣探討孤獨。我們看到一座加油站孤零零地立於即將降臨的夜色之中。但是在霍珀的筆下,這種孤獨再次令人憂傷、令人神往。黑暗像濃霧一般,從畫面的右邊蔓延開來,預示著某種恐懼,與加油站象徵的安全形成鮮明對照。在黑夜與荒野森林的背景下,在這人類最後的堡壘中,應該比白天的城市更容易讓人生出親近的感覺。咖啡機和雜誌,兩樣人類微小慾望和虛榮的象徵物,對應著加油站外寬闊無垠的非人類的世界和綿亘數英里的森林,而在這森林裡,不時可以聽見熊和狐狸行走時將腳下的樹枝踩斷的聲音。雜誌封面上用亮粉紅色的字體向我們建議,我們在這個夏天應該把指甲塗成紫色;咖啡機上方寫有提示,邀我們品嘗剛剛烘焙的噴香咖啡豆,在這些建議和提示中,有種令人感動的東西。在這道路即將延伸進無邊森林的最後一站,我們與他人的共同點被空前放大,遠甚我們的不同之處。

霍珀的作品有種奇怪的特徵,它似乎想向我們展示一些轉瞬即逝、背井離鄉的場景,但我們卻能夠在畫面的啟發下,回想起我們內心深處的一些重要地方,寧靜而憂傷、嚴肅而真實的地方:它能夠讓我們想起自己。一個人怎麼可能忘記「自己」?關鍵之處,不是真正地忘記實際的內容,而是忘記我們自身的某些組成部分,正是這些部分的存在,我們獨特的統一人格和幸福意識才能得以確立。我們都有眾多不同的自我,並非每一個自我都同等程度地與「我們」相似,在面對自己的外觀長相的時候,這種分裂感受尤其明顯,攝影師拍下的形象,雖然與標有我們名字的存在密切相關,但事實上卻與我們願意認同的精神和態度關係不大。這種視覺機制與心理機制有所相似,因為在我們的內心,我們意識到有很多思想和情緒,它們迥然不同,似乎像不同的人格——這是一種內在的流動性,它偶爾會讓我們覺得我們並非我們自己,根本無關超自然的因素。

觀看一張圖片,我們能認識到,它對我們既至關重要,又遙不可及——我們購買這個圖片的明信片,將其懸掛在書桌上方的顯眼之處(比如我的書桌上方就有很多霍珀作品的明信片),其動機之一就是將其作為一種時常存在的可靠符號,代表我們想要成為的、心目中真正自我的情感質地。每天看到這樣的圖片,希望能夠受其內涵的感染。我們在圖片上所欣賞的,並非其表達的題材,而是其表現的格調,是通過顏色和形式所表達的情緒態度的記錄。我們深知,我們必將遠離圖片中的格調,想要永遠地保持圖片中的情緒不僅不可能,而且不現實,我們必將成為各種不同的人(觀點明朗、意識確定的人,機智幽默、對子女富有權威的人),但我們還是歡迎這種圖片,讓其不時提醒我們,給我們精神上的慰藉。

霍珀對汽車和火車也同樣情有獨鍾。旅行似乎能夠讓我們沉浸在某種內省的情緒中,霍珀就是被這種情緒所吸引。他喜歡捕捉火車穿越風景地時半空的車廂里的氣氛:只聽見車輪有節奏地敲打鐵軌的聲音,車廂里則一片沉寂,車外的聲音和窗外的風景形成一種夢幻般的場景,身處其中,我們似乎擺脫了通常的自我,擁有了一些在安定環境下無法擁有的思想和記憶。霍珀的《293號車廂C艙》(partment C, Car 293,1938)中的婦女似乎就沉浸在這種情緒中,看著書,眼光在車廂和風景之間來回遊弋。

很少地方比在行進中的飛機、輪船和火車上更容易讓人傾聽到內心的聲音。我們眼前的景觀同我們腦子裡可能產生的想法之間存在著某種奇妙的關聯:宏闊的思考常常需要有壯闊的景觀,而新的觀點往往也產生於陌生的所在。在流動景觀的刺激下,那些原來容易停頓的內心求索可以不斷深進。我們倘若應人要求去講一個笑話或模仿一種口音,效果往往差強人意;同理,如果只是為思考而思考,我們的腦子可能不願去好好思考。當我們腦子在思索的同時還有別的消遣,如聽音樂或讓目光追隨一排林木的時候,我們的思考其實是得到了改善。我們腦子中有部分思維是緊張不安、吹毛求疵、講求實際的,當注意到意識已遭遇困境,這部分思維就會選擇封閉自身,逃避記憶、渴望、內省或獨創性的觀點,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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