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會計工作

背朝著倫敦塔車站眺望泰晤士河對岸,你會注意到南岸聳立著一排新建的辦公大樓。建造這些房屋只用了6個月,用覆蓋著樸素的彩色玻璃的鋼框架組裝而成,看起來與這個城市仍不很協調,因為它潔凈得出奇,而且與周圍建築的歷史格格不入。它傳達出一種非本土化、更適宜加拿大多倫多鬧市區或美國克利夫蘭的樂觀氣氛。在這些辦公大樓東面,一隊隊外國孩子乘公共汽車來到一個栽著由私人養護的樹木、有噴泉的廣場上,拍攝泰晤士河的照片。因為沒有趕上火車或在公路上遇到塞車的商人們已經耽擱了正事,只得坐在廣場里的長凳上查看穿過明媚的晨風無影無蹤地傳送來的手機簡訊。

其中一座高樓頂上有一個不很張揚的標誌,算是唯一的外部標識,提醒訪客,他已來到世界上最大的會計事務所之一的歐洲總部。雖然不事張揚,這座大樓吸引好奇的過路人不加掩飾地觀看裡面正在發生的事情。大樓里的僱員似乎覺得自己在看風景而不是被人看,他們把穿短襪的腳蹬在印表機墨盒上,大大方方地在窗前吃午飯,在轉椅上扭動身軀,或者站成半圓形的圈子從事不知名的集體活動,當著屋子裡全神貫注的同事的面在白字板上書寫首字母縮合詞。他們的活動在3層玻璃後面展現,像是在一部怪異的無聲影片中表演,只有海鷗、河上來往船隻和東風奏出的樂章在為他們伴奏。

一走進大樓,人們便來到一座大廳里,它的設計迫使進來的人仰起頭來,目光隨著一塊塊上升的地面移動。就像建造大教堂的工程師帶人參觀圓頂正廳時那樣,人們會聯想到那些建起這座巨型建築的人。與置身於沙特爾大教堂時的情況不同,人們不很明確究竟應當崇拜什麼。也許是辛勤勞作、精確、某種冷酷以及審計過程中令人驚訝的複雜工作。貼在牆上的一塊匾上寫道:「我們喜歡誠實正直、精力充沛、熱情洋溢的人。」

看到有許多人坐在大廳里的紅皮沙發上,你可以想見要先等一會兒才能與預約的人見面是尋常事。這在無形中會使來訪者加深印象,認識到樓上的訪問對象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就像古希臘德爾斐的阿波羅神殿里的祭司一般,此處的接待員對自己扮演的莊嚴角色亦有所感悟。他會當場舉行一場短暫的灌頂儀式,遞給你一個證章,引導你坐到沙發上去,同時又應允會來叫你。那裡擺放著免費取閱的報紙,還有貼上公司名稱的瓶裝飲用水。等待似乎是人類最古老的活動之一,可以追溯到羅馬帝國時代元老院的議員在皇帝的寢宮外來回踱步,商人們排著隊在中世紀西班牙科爾多瓦的大理石宮殿里,等候著哈里發的接見。隱約聽得到電梯無序地砰砰直響,保安在十字轉門那兒巡視,希望有人來找他們的茬兒,那樣才好打發這冗長的一天。

如同一個病人坐在診所里一樣,他不禁會瞧瞧其他在候診的人,思忖是什麼病痛使他們來到此處的。他們多半不會直言相告。這些會計師無需滿足人生的膚淺需求。直至商業史的晚期、直至千百萬人在城市裡聚居並且組成產業大軍,他們的職業才出現。在此之前,會計工作僅僅佔用密室里、燭光下用於記賬的那幾個瞬間。此後,從事金融事業的專家出現了。這些人不會捕魚、建房或縫補衣服,只是專事解決分期償還、標準經營收入、交易稅一類的問題,似乎已達到人類歷史上勞動分工的頂點。這種分工3000年前始於古埃及,至少它在那些綠洲里產生了可觀的收益,不過在心理上的副作用也是明顯的。

會計師大樓里一切都顯得高雅、保養得很好。這兒看不到尋常之處不免會有的蜘蛛網。人們穿過走廊和高架行人道,前往自己的目的地。5000名僱員分別在審計部、稅收部、銀行業務部、資本市場部、房地產部和風險諮詢服務部工作,另有200名後援人員協助他們,幫他們修理椅子,把茶點推進與客戶舉行會談的會場,轉發電子郵件,把身份識別卡釘在一起。地下室的文具倉庫里儲備著數量驚人的用品,甚至比阿拉丁的山洞裡的寶藏還多。那裡有3000支熒光筆,它們的黃色熒光可以將地球圍起來,使你聯想到許多耗盡熒光筆的國家和場合。比方說,基輔一家旅館裡有一支熒光筆報廢了,原因是有人用它在一份足足有500頁、題為《銅開採業中的加權平均資金成本》的文件上划出了重要部分。

公眾往往認為,會計工作與官場上的單調乏味是一碼事。近距離審視一番後,觀察者會發現,這個將天下數字天才招徠到一起的機構也給他們一個機會開展個案研究,看各個獨立的部門如何令人羨慕地將同事情誼、智慧和無用的工作融合為一體。泰晤士河岸上這家總部是各種行為發生之地,頗具特色,即使與人種學者在南太平洋的薩摩亞群島部落里的發現相比也毫不遜色。

我決定在會計師們的這座玻璃大廈里花些時間,並且要去其中一兩位人士的府上拜訪,以便記錄他們在尋常一天里的工作和生活。

現在是7月下旬早上6點,我在距辦公處50公里之遙的伯克郡鄉間一個村莊里。毫無憐憫心的電子鬧鐘不停地嘟嘟響,若要說過去7個小時所做的事情是「睡覺」,而且終於痛苦地捱到早晨,倒也並非妄言。我所追蹤的一位會計師看當地新聞節目看得迷迷糊糊,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她可能只蓋了一床羽絨被,也許那個房間還算安靜,只有汽車的前燈不時將燈光投射到天花板上,不過她仍穿梭在洶湧動蕩的夢境里,邂逅不曾料到的人士,體驗不曾體驗過的情感。

她回到學校體育館裡參加代數考試,坐在一個男孩身邊,兩人之間並沒有明顯的不和諧跡象。這個男孩是她的同事,也在零售及消費性產品部工作。接著,她在超市裡排隊付款。女王大聲喊叫,說有人偷走了她的耳環。隨即這一場面又變為與一位十年未曾謀面的情人在渡船上見面,他準確回憶起他們分手的日子,而她清醒時卻怎麼都想不起來。外表上,我們看起來十分安靜,只有一隻胳膊或一條腿偶爾動彈一下,實際上卻是在這樣一列魔鬼火車上行進,這真是奇蹟。

鬧鐘一響,這位會計師便只得起身去盥洗室,她別無選擇,甚至沒有時間去回味夢境。多愁善感的聯想和無法企及的慾望都被中止,自我被重新組裝,以一個前後一致的實體出現,有固定的任務、有可預見的前途。在朦朧的黎明時分,在短暫的幾秒鐘里,她覺得自己有一隻腳踏在兩個世界內,身體的一部分沉湎於夢中,另一部分則走過場似地擰開水龍頭刷牙。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通往夜間的弔橋被扯起來,很快只剩下嘩嘩流水聲。窗邊的一個壁架上擺著一瓶洗髮香波,用粗體印著既熟悉又怪異的詞兒「多合一護髮素」,赫然宣示白晝的現實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僅僅在45分鐘之前,這個國家仍處於一片靜寂之中,然而在此後的30分鐘內又有多少人洗頭、打領帶、找鑰匙、刷去衣服上的污垢、朝著自己的配偶大喊大叫。這位會計師家中的諸種瑣事也在首都周圍巨大的圈子內千千萬萬個家庭中重演,從福克斯通到艾爾斯伯里、從黑斯爾米爾到切姆斯福德。鬧鐘在羅廷丁和哈里奇響起,這些鬧鐘擺在松木架和大理石桌面上。有些鬧鐘會振動,有些鬧鐘會讓聲音悅耳的新聞廣播員開口說話,仔細分析颶風的走向和各種貨幣匯率的走勢。

洗過淋浴、穿好衣服,這位會計師會吃一碗「脆果」牌玉米片,隨後便匆匆拎起手提袋和雨衣在冷風中趕往火車站。到了室外,人們會覺得自然界居然仍舊存在是一件奇怪的事,而且靜謐、安詳,對人類的憂慮漠不關心。清晨的天空將昨天的狂風驟雨蕩滌乾淨,而且毫無怨恨之意。這是一幅清純的美景,激勵人們在自己心中尋找活力和愉悅。

車站上的熒光屏顯示火車會正點到達。這位會計師走到多年來刷上一層層油漆的維多利亞拱門下的站台終端,從西區戲劇演出海報和富有歷史意義的古城堡一日游廣告前走過去。有一架飛機在頭頂飛過,大約是一位老飛行員一早便出航。也許飛機上有一個小孩此刻正在凝視地面,在窗子那麼大的範圍內看到這條鐵路線由海岸蜿蜒通往城市。地面上,一列綠色火車出現了,它朝空曠的大地鳴響汽笛,向兩側微微搖擺。車燈亮著,照在車輪上發出反光。

走進車廂,我產生一種感覺,好像自己打斷了教堂里會眾的聚會。冷空氣刺入早在鐵路線起點便開始、在麥田裡彌散開來的白日夢。已坐下來的乘客既不抬頭也不明確表示已注意到有人走近,不過他們靈巧地挪動肢體讓她費力地走過他們身邊,在一個空座位上坐下,這表明他們知道有人走過來了。火車啟程了,再度有節奏地沿著150年前鋪設的鐵軌咔嚓咔嚓前行,當時資本首次把工人從遙遠鄉村裡的床上拽起來,那邊遠的農田一度曾是當地居民所了解的全部世界。

若是考慮到大家同屬人類,我們便會認為車廂里的沉默不可思議。乘車上下班的人假裝在專心致志地想其他事情,這樣仁慈得多,不必暴露他們私下如何互相評價、論斷、譴責或仰慕。有幾個人大膽地朝這裡瞟一眼、往那裡瞧一眼,像小鳥兒啄食穀物一樣,偷偷摸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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