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繪畫藝術

兩年來,斯蒂芬·泰勒花去很多時間待在東英吉利的一塊麥田裡,一遍遍地描摹不同光線、不同天氣條件下的同一棵橡樹。去年冬天他曾為此待在2英尺厚的積雪裡,今年夏天他凌晨3點便起身。他躺在地上、藉助皎潔的月光畫這棵樹上的枝椏。

夏日裡,這位不知名的中年藝術家通常在早上7點便把東西裝上車,準備開工。他住在科爾切斯特城中心一座破敗的房子里,這個小城有10000人,位於倫敦東北90公里處。他的雪鐵龍車上凹痕遍布,早已破舊不堪,彷彿已獲得免疫力,不會再受時光的侵蝕,反倒會永垂不朽。它好像剛剛與另一輛車子迎面相撞過,車子后座上一片狼藉,亂攤著畫布、畫架、一罐噴霧驅蟲劑、一張凳子、已經不很新鮮的三明治、一袋子畫筆、裝滿顏料的塑料袋、一盒調色刀。還有一隻衣箱,裡面亂塞著各種圍巾和套衫。在室外繪畫的人都聽說過塞尚 的故事:有一天早晨,塞尚在普羅旺斯的埃克斯田野里畫麻雀,受了涼,到太陽落山時便死去了。

順著科爾切斯特城外的道路,泰勒穿越已被貨倉和建築工地破壞的田園景緻。路上駕車上下班的人們大都沒有耐心,一旦看到對方有一點點猶豫不決的跡象便發脾氣。火車站附近,一棵古老的山楂樹矗立在道路交叉處中央。它在道路築成後居然活了下來,沒有像同伴那樣被人伐去。出城往西行駛8英里,泰勒離開大路駛上一條沒有多少人走的鄉間小道。蔥翠、齊腰高的草時而在眼前起伏,時而消失在車前的保險杠下,就像被梳子梳理過的頭髮。泰勒來到他通常泊車之處,在麥地里一小塊空曠地上安營紮寨,距那棵樹僅有15米之遙。

那棵橡樹大約有250歲。遙想當年,早在簡·奧斯丁 剛剛出世、美洲殖民地尚在英王喬治三世統治之下時,雲雀和八哥已在此築窩建巢。

有些人看慣了掛在博物館裡的繪畫作品,將其視為業已完成的、美輪美奐的藝術品。如今看到繪畫時必需的這一大堆亂七八糟、髒兮兮的工具,他們不免會大吃一驚。泰勒的袋子里裝著一百多種畫筆,有豬鬃制的榛形筆、圓頭貂毛筆、各種圓頭畫筆、扇形筆、用合成材料製作的筆、剃鬚刷、自己利用塞門縫的織物碎料粗製濫造的各種筆、油漆工用的刷子、柔軟的日本水彩畫筆、被孩子用禿磨損的畫筆、黑貂毫筆、專業寫招牌的人用的筆,以及定做的獾毛筆。

緊挨著這些筆,泰勒還擺放了兩個超市裡的購物袋,裡面塞滿了同樣品種繁多、扭得彎彎曲曲的一管管顏料。顏料和畫筆是他畫畫兒的基本材料。很難想像,畫家就用這些看起來全然不搭界的玩藝兒、讓它們配合起來,便創作出十分精巧的雲雀、春天裡的翠綠樹葉以及覆蓋著青苔的枝幹。在外行手中,它們只能是一堆不成形的、稀糊糊的東西。如今畫家馴服了它們,用它們繪出大地和天空的景色。

終究有一天,人們不會再想到繪畫作品的世俗淵源。松節油的氣味、畫家手指上暗紅色的顏料印痕、褐黃色顏料在他的鞋子上留下的斑點、調色板上粘膩的綠色和藍色的污跡,這一切都會蕩然無存,只留下作品佇立在那兒。像一條新鋪築的鄉間道路,它們對自己成型時究竟使用何種原材料保持緘默。看著泰勒繪畫,我不禁想到,佩魯吉諾 和曼坦那 只是在歐洲美術史上作為高高在上的人名被人提及,他們當年亦不過是有血有肉的凡夫俗子。他們用頂端綁上豬鬃的小棍蘸著顏料在木板或畫布上塗抹。傍晚收工時離開畫室回家去,指甲被染成白色。那正是他們剛才用來描繪嬰兒時代基督頭頂上祥雲的色彩,像朵朵纖細的棉花,祥和、永恆地漂浮著。

泰勒開始描繪一棵樹左側較低的枝椏,1星期以前他已開始這一習作。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著一支黑貂毫筆,不時用筆尖蘸一下用絳紅和褐黃色調和而成的油彩。從遠處看,油彩凝結後惟妙惟肖地表現出正午陽光下的一片樹葉。兩隻鷹在高空中掠過田野,伺機捕獵在麥田裡活動的兔子。

當地中產階級家庭的女孩兒常常會騎馬沿著這棵樹旁的小路而來,遇到這位不修邊幅的藝術家在畫架邊忙碌,她們往往會躲開不瞧他。作為一種補償,有一位在此地徘徊的流浪漢總是會沖他點點頭,表示同情。此人用一根繩子系著褲子,充滿激情地大叫大嚷,用猥褻的詞兒大罵一個10年前便已解體的政府。

泰勒是5年前與此樹邂逅的,當時他的女友剛剛去世不久,他來鄉間散步。途中,背靠這棵樹休息一會兒後,他陷入沉思遐想。這時,他抬頭看見樹,立即產生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動,他覺得這顆普通的樹渴求被人畫出來。如果能做這件事,雖然他說不清究竟應該怎樣做,這一生便算沒有白白度過,生活的辛酸也會得到升華。

繪畫時泰勒經常忘記吃飯。這時,他只是一個大腦和一隻在畫布上移動的手。他沉溺於調顏料、對照實物查看顏色是否合適,再把它塗在預定的格子里,這時未來和過去均已消失。一條蟲子能安然爬過他的手背,或在他的耳朵、脖子上暫住下來。不再有早上10點,不再有7月,他面前只有那棵樹、天上的雲朵、慢吞吞跩過天空的太陽,以及一根樹枝與另一根樹枝之間的小空隙。這些景物的細微變化以及如何使它們臻於完美可以使泰勒忙上一整天。

泰勒覺得自己應為事物以何種面貌呈現負責,這一念頭使他苦惱。看到畫麥田的顏料用得不當,或兩塊天空之間那條線令人不舒服,夜裡他便不能入睡。繪畫常常令他精神緊張、沉默寡言。人們常看到他就這副樣子在科爾切斯特的街道上漫步。他所關注的事情不易引起別人的同情,在一塊不會使他獲利的畫布上錯用了某種顏料令他痛心疾首,卻沒有幾個人打算為此表現得寬宏大量。

泰勒進步緩慢,他可以在畫布上一塊20厘米見方的面積上花費五個月時間。不過他的辛勤努力是20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他曾花去3年時間,只是為了研究如何盡善盡美地表現小麥在風中搖曳,而想學會得心應手地使用色彩花費的時間更長。10年前他會用至少10種有細微差別的綠色再現樹葉的顏色,現在僅用3種。色彩不再那麼複雜,他筆下的樹葉卻顯得更厚重、艷麗,更富有生機。

泰勒是在博物館的牆上找到老師的,那些故去的大師們皆是慷慨大度的老師,其中某一位常常會傳授一些技巧和智慧給這個5個世紀以後才出生的學生。在去畫廊參觀的普通人眼裡,有些作品能帶來愉悅感,卻是無生命的;可是對於藝術家而言,它們則帶來鮮活的啟示。

教會泰勒畫樹葉的正是提香 的作品《藍衣紳士》(1510),他曾在倫敦國家美術館裡這幅油畫前駐足100多個小時。他關注的還不是整幅畫,他對畫上人物的面部並不特別感興趣。他仔細觀察的是人物的藍色衣袖,更確切地說,是如何設法藉助一片織物同時傳達出凝重和輕快的感覺,雖然提香用的顏色種類少到無法再少。提香教會泰勒領悟少用技巧的益處,教他如何抵禦闡明事物的誘惑,轉而去暗示。一位畫樹的畫師切不可僅僅關注每一片樹葉,而是處於動態之中的整棵樹。在提香的肖像畫上,畫整隻衣袖僅用了5種藍色。他的才能體現在仔細選擇顏色、審慎地調和這幾種顏色方面。左面的衣袖摺痕處顯得平實、凌虛,而右側較高的摺痕處卻十分清晰地顯現出一隻胳膊,使欣賞這幅肖像畫的人不禁以為自己能伸手探入畫中、去拉住這隻手臂。

泰勒用他所能想到的、最最具有褒揚意味的詞語盛讚提香在偉大的前輩畫家中的地位,說這位大師能夠以全新的目光審視一件衣服,好像他從來不知衣服為何物。

泰勒所理解的繪畫之要義在於精確描繪。他說,天空從來不會簡單地呈現藍色。在畫布頂端最接近太陽的區域,他採用群青色。隨著畫筆漸漸向大地移動,他會越來越多地添入藍綠色。待到了與地平線呈25度角處,他便摻入少量鎳黃色和絳紅色。到了天地相接處則只剩下一層柔和的白色薄霧。

泰勒接受了他對自己提出的有限挑戰。在為展出5年來的畫作而寫的短文開篇處,他宣稱:「在成年後的大部分時間裡,我致力於觀察這個物質世界。在過去10年中,我特別感興趣的是人面向和背對著太陽時光線的變化。」他的話有幾分自卑、幾分自大,卻是對自己抱負的精當總結。

1年前的1月,陰雨連綿,泰勒在那棵橡樹下鋪上防水布,花費兩個星期躺在那裡練習畫樹葉、樹枝、青草、蚯蚓和其他各種昆蟲。那年冬天總有180000片葉子從那棵橡樹上落下來,它們註定會被生活在樹根周圍數以億計的細菌從容不迫地慢慢吞噬掉。泰勒畫出那灰褐色的棲息地,跳蟲、輪蟲、線蟲、蚯蚓、千足蟲、偽蠍、鼻涕蟲和蝸牛就生活在那裡。他特別留意一棵橡子,一隻雌性象鼻蟲先在上面鑿了一個洞,然後把幼蟲產在裡面,確保它的下一代能經由這個小小的出口爬出它們的保育室、進入一個更廣袤的世界。

他仔細研究覆蓋在一小塊樹皮上的地衣,與別處的地衣加以比較。了解到這是一種真菌後,他便深深地被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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