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職業諮詢

無論我們的技術力量多麼強大、無論我們的公司組成多麼複雜,現代人工作領域的最顯著特點始終是內在的,其中包括人的種種心態。它基於一個大家均持有的普遍信念:工作應該使人幸福。所有的社會形態均將工作置於中心位置,但是我們的社會首先使人想到工作遠非僅僅是懲罰或贖罪。社會首先暗示,即使在不存在經濟需求的情況下,我們也應當尋求工作。對職業的選擇勢必決定身份,因此我們向新結識的人提出的最最迫切的問題不是他們來自何處、門第如何,而是他們是從事什麼工作的。人們總是認為,若想踏上有意義的人生之路,必然先要進入可以獲得酬勞的職業之門。

然而事情並非總是如此。早在公元前4世紀,當亞里士多德論及愉悅的感受與一個得到報酬的職位之間本來水火不相容時,他便對一種延續2000多年的人生態度做出了界定。對於這位希臘哲學家而言,經濟需求將人置於與奴隸和牲畜同等的地位。手工勞作和對商業事務的考慮會導致人的心理變態。唯有一筆私人收入和無所事事的生活才能予以公民充分機會去享受音樂與哲學天賦帶來的愉悅。

在亞里士多德的觀念基礎之上,早期基督教追加了一條更陰鬱的教義,認定工作帶來的種種痛苦和煩惱是人類為亞當的罪孽而接受懲罰的適當的、不可通融的方式。直到文藝復興時期,人們才聽到關於此問題的新見解。在列奧納多·達·芬奇和米開朗琪羅等人的傳記中,我們首次聽他們談起從事實際工作的榮耀。起初,這一番價值重估僅僅限於藝術領域以內,而且是最了不起的一些範例,以後逐漸包括所有職業。到18世紀中葉,狄德羅和達蘭貝爾出版27卷的《百科全書》,向亞里士多德的觀點發起直接挑戰,書中有許多文章頌揚烘烤麵包、種植蘆筍、照管風車、鍛造鐵錨、印刷書籍以及經營一個銀礦所需的特殊才能以及這些活動帶來的歡樂。文中還附有插圖,展示完成這類工作所用的工具,其中有滑車、鉗子和夾子。有一些器具的確切用途並不一定為讀者所知,但是他們明白這些工具能夠幫人更靈巧、有尊嚴地完成工作。在諾曼底一家製造縫衣針的作坊里呆了一個月以後,亞歷山大·德萊爾 寫出或許是《百科全書》中最有影響的文章,他在文中充滿敬意地描述把一塊金屬變為靈巧的、釘紐扣時用得上的工具的15個步驟。在此之前,這往往被人忽略。

《百科全書》實際上是一部歌頌勞作高尚的讚美詩,而並非像人們所說的只是一部內容嚴肅的知識大全。狄德羅在「藝術」詞條下闡明了自己編簒此書的動機,痛斥那些心中只敬重「人文」學科(也即亞里士多德所說的音樂和哲學)、卻忽視了與之相當的「機械呆板」的藝術(諸如製造鐘錶和織絲)。他認為「『人文』學科早已備受推崇,如今人們理應大聲頌揚這些『機械』的藝術。人文學科必須將這些機械藝術從退化中解救出來,因為長期以來它們一直遭到歧視。」

於是,18世紀的資產階級思想家們將亞里士多德的原則顛倒過來。那位希臘哲學家認為閑暇令人志得意滿,如今卻是工作使人躊躇滿志,無法帶來經濟報酬的工作則是毫無意義的,只應由那些鬧著玩兒的淺薄之徒率性而為。如今一個人似乎不能既感到幸福同時又無所事事,正如從前一個人無法既孜孜勞作又在世為人。

有趣的是,人們對工作的態度的種種演化與他們對愛情的看法有一些關聯。在這一方面,18世紀的資產階級將令人快樂的因素與必不可少的因素結合在一起。他們主張,在一個家庭里,性慾與養育孩子的實際需要之間並不應存在根本矛盾,因此婚姻不該排斥浪漫故事。同理,在一個經濟實體內亦有可能發生令人賞心悅目的事情。

我們仍是起初那些變革的繼承人,歐洲資產階級繼續採取重大措施為提高人們對婚姻和職業的滿意度而努力。迄今為止,悲觀地或現實地看,只有貴族才配享受風流韻事和業餘愛好。

心裡裝著這段歷史,我意欲拜訪一位職業諮詢師,也就是一位致力於想方設法幫人找到一份工作、令其產生成就感的專業人士。

我在互聯網上搜索,找到一家叫做「國際職業諮詢公司」的機構,它的網站承諾為那些面對「使人產生困擾的人生決策與職業選擇」的人提供幫助。這一番頗具權威性的表白誤導了我,我期待著看到寬敞、設備完善的總部,然而該公司卻在一個不起眼、擁擠的維多利亞時代建造的住宅里運營,這所房子坐落在倫敦南部一條破敗的街上,那兒有不少民宅。它有一間辦公室和一間診療室,牆上貼著保羅·克利

的畫,窗外有一個冰封的鯉魚池,拉著一根晾衣繩。唯一的全職僱員是羅伯特·西蒙斯,一位55歲的心理治療師。12年前,他與妻子瓊一起開始經營這項事業。她幫他管賬、記錄能力傾向測驗結果。這對夫妻非常喜歡吃英國人菜譜中某些較少見的蔬菜,因此一天中的大多數時辰,甚至在清晨,這所房子里都瀰漫著剛煮好的捲心菜或大頭菜味兒。西蒙斯曾在布里斯托爾大學學習心理學,在那裡受到人文主義學派的影響,這個學派強調創造力和自我發展。他利用閑暇寫出一本書,書名是《真實的我:作為自我行為的職業》,幾年來他一直在設法出版此書。

西蒙斯個頭高大、留著鬍鬚,瞧上去好像能把一條狼摔倒在地,可那只是外表給人的假象,實際上他性情和藹,像牧師一般耐心。若是在從前,別人沒準兒會把他當成一個靜謐的鄉下教區里的助理牧師,在自家花園裡養著蜜蜂和一隻烏龜。雖然他並沒有多少信仰,卻十分真摯地為病人和遇到麻煩的人排憂解難。在診療室里,我們面對面地坐著,中間擺著一盤夾餡麵包,他坦承自己對這種麵包喜愛得幾乎上癮。他的眼神很慈祥,就像一位願意聽別人吐露最令人難堪的心事的人。即使是最最古怪的想法似乎也不會令他大驚小怪、做出令對方難堪的評判。我心中暗暗萌生一種迷亂的念頭,竟然希望他能成為我的父親。

西蒙斯每周用去3天時間在家裡接待來訪者,其餘兩天則用來走訪附近的工商企業,替即將被解僱的工人出主意,或為不堪重負的經理人員出謀劃策。他還為失業者舉辦勵志座談會,為他們安排心理測試,幫助他們準備面試。他也曾在大學生就業洽談會上與畢業生討論如何為就業做準備。

我們達成一致,我將在今後幾周內觀察西蒙斯的工作方法。我要同他一道出去走訪,在辦公室里藉助視頻監視器觀察他如何為來訪者提供諮詢服務(需要必要的許可)。作為我的報答,他只是要我為他推薦一位與出版商打交道的文稿代理人。

3天後,我躲藏在那間用來當書房的、小得像一隻櫥櫃似的屋子裡,觀察監視器黑白屏幕上顯示的隔壁診療室里的活動。當天的第一位來訪者已開始概述她的生平和對自己職業的不滿,她的態度有幾分拘謹,也有幾分坦誠。我身邊堆滿頂到天花板的一疊疊文件和卷宗,地上扔著一個裝有西蒙斯的運動衣的袋子,剛剛穿過的運動鞋散發出強烈的臭味兒。藉助監視器上的擴音器,我聽得到那個來訪者說話,但透過牆壁傳過來的聲音更直接。這是明澈透亮、發音十分清晰的英格蘭人的口音,或許她在泰晤士河畔沃爾頓長大、以名列第一的成績畢業於牛津大學基布爾學院歷史專業。透過門縫,我看得到這位來訪者的外衣掛在廳里,那是一件昂貴的藍色山羊絨外套,上面有水點般的圖案。邊上還放著一隻薄薄的皮公文包。

談話中,西蒙斯的這位客戶曾3次打斷對自己趣聞軼事的陳述,猛地向後捋捋頭髮說:「真抱歉。這一定非常枯燥乏味。」彷彿早就料到她會這樣說,西蒙斯平靜地回答道:「我坐在這兒正是為了聽你傾訴的。」20分鐘後,像長輩似慈愛的西蒙斯壓低聲音,幾乎耳語般地問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使昔日那個天真快樂的女孩完全變了一個人?至此,37歲的卡羅爾毫無先兆地啜泣起來,她是一位稅務律師,在英格蘭銀行附近的寫字樓里領導一個部門,手下有45個人。西蒙斯親切地望著她。窗外,鄰居的貓兒正在繞著鯉魚池漫步。

卡羅爾走後,西蒙斯扔掉一大堆用過的紙巾,將長沙發上的墊子扯平整。他認為困擾著那些諮詢者的最常見、最無益的錯覺就是,他們自以為在成長過程中,早在獲得學位、成家、買房、躋身於律師事務所高層之前本應憑直覺知道應該怎樣妥當地生活。他們始終飽受一個縈繞在心頭的念頭折磨,即由於自己的錯誤或犯傻,他們已經與本該從事的「事業」失之交臂。

「事業」這個古怪而又不合時宜的詞兒在中世紀開始在基督教世界流行,原本指的是人們突然得到旨意,要他們依照耶穌的教誨身體力行。西蒙斯堅信,這個概念的世俗版本一直延續到現代,它總會用一種期望折磨我們,即生活的意義總會在某一時刻以現成的、確定的形式顯現出來,這種意義隨即會使我們從此不再受迷惘、妒忌和懊悔的侵擾。

西蒙斯更喜歡引自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 《動機與人格》中的一句話,他把這句格言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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