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給親愛的花生/淺白色

淺白色,非典型水瓶,靠譜宅女。

曾任職媒體,現在是自由人。

代表作:《巴黎沒有摩天輪》《始終不聰明》

當然,這不是一封寄往倫敦的信,收件人也不住在貝克街221號B。

在這個漫長的冬天,電影院16:9大屏幕里提著小手杖撒歡的裘·德洛和24寸電腦顯示器上發獃賣萌的馬丁·弗里曼卻都讓我想起你:

一隻也叫花生的小泰迪。

不過你就別得意了,人家叫Watson,而你叫花生;人家上過戰場,而你只上過兩個姑娘的床;人家背後有柯南·道爾爵士,而你的背後……是濃密蓬鬆的狗毛。如果你能看得懂,此時肯定如往常般毫不在意地一抖渾身捲毛,接著歡快地奔向狗糧零食罐頭妙鮮包。

你一顛一顛甩動著的尾巴就像一個跳動的句號:「管他呢,反正這些好吃的都歸我。」

親愛的花生,你生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卻最喜歡家裡的四面白牆;你能沖所有人歡跳賣萌卻只愛睡在看得見我的地方,因為你知道我愛你,就像你愛我一樣。

從相遇那天開始我就知道我不能陪你到老;但我也知道,假如我們有機會再見面,你還會像從前那樣蹭著我的腿搖著尾巴往我身上跳。

只是,兩年不見,你肯定重了不少。

2009年第一次見到你時,四個月大的你吃飽喝足後賴在一個陌生女孩懷裡,像一隻會動的棕色毛線團。在伸手摸了摸這個熱乎乎毛茸茸的線團之後,我幾乎毫不猶豫地成了你家主人的室友。

——可能你完全搞不懂什麼是人類所謂的「室友」,但你滿懷信心地確定自己在這間小公寓里擁有至高無上的外交豁免權。在我搬進來的第一天,你帶著激動的心情半夜偷偷佔領了我的垃圾桶。次日清晨我被你家主人滿屋子轉著叫「花生」的聲音驚醒,而你,撲通一聲果斷地撲倒垃圾桶,撒開小爪子成功地肇事逃逸。

直到現在我還沒弄明白,那一刻吸引你的究竟是主人還是狗糧。

你就這樣屁顛屁顛衝進客廳,小尾巴上還粘著半截糖紙。雖然你家主人嚴肅認真地教育了你好幾分鐘,我們卻都很懷疑你瞪大無辜的雙眼搖著尾巴的動作只代表「好嘛好嘛別打擾我吃飯」……

作為一隻高貴溫馴的小狗,你大概還沒學會像貴族一樣生活。

抑或你已經打定主意要做一個不拘小節的孩子,把優雅那一套都留給貓。

無論你想不想當貴族,從那以後我都再也沒有在家吃過巧克力。以免給你與垃圾桶的友好關係增添安全隱患。

我想我也許可以這樣推測:你對我的感情是從一個垃圾桶開始。因為自從我進駐這間房,你每夭都風雨不改地來串門數次,每次離開前必定要跳起來將垃圾桶撲倒才肯竄出門去,守在房外觀望幾秒,直到確認沒有怒吼聲響起,這才歡樂地再一次踏入我的領土。

而剛剛被我扶起的垃圾桶,自然又被你補上一腳。

你家主人向毛主席保證你以前對垃圾絕無特殊癖好,這個惡習絕對可以改好。於是我們倆試過在你犯案時大聲呵斥,你只是蹲在犯罪現場無辜地瞪著眼;試過威脅你沒收狗咬棒,你便默默地開始咬沙發罩;試過將你直接從垃圾桶里抱走教育之,你乖乖就範後瞅准四下無人又折回來偷襲目標。如果說你童年時對垃圾桶的迷戀是個杯具,那這杯具還是能無限續杯的那一種。

直到有一天你帶著親善大使的微笑從我房間里叼走一坨包著鼻涕的紙巾送給主人,你家主人當即聲色俱厲地打了你的屁股,你才開始慢慢明白過來:垃圾桶這貨不是你想愛就能愛。

不過,親愛的花生,這沒什麼大不了。誰小時候沒幹過幾件傻事?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一樣。只是我愛鑽的不是垃圾桶,而是我爸的自行車籃子。你知道嗎?二十幾年前還沒有隨處可見的超市,街頭便利店裡也沒有寬敞的手推車。因此,自行車前面一個小小的鐵絲籃子已經是我所能想像到的最安全的觀光座位,在年幼的我與這龐大的世界之間,彷彿有了一道堅固的保護網。如今每當我在超市裡見到坐在手推車裡的小孩總會想起你——他們都跟你一樣初置身於斑斕但未知的世界,渴望看清楚這一切卻又本能地害怕受傷。你就像他們,那麼幼小、懵懂,身邊巨大的景物接連擠壓過來,你要的只是一個安全的位置。你不曾因為恐懼而拒絕接納未知的一切,你孤身站在陌生的異類面前,找到一個如此逼仄的臨時落腳點都能讓你安心。

客廳里有你舒適的窩,你家主人的床也隨時歡迎你。那麼,親愛的花生,你還要樂此不疲地來擺弄我的垃圾桶,我終於明白那是因為我們還沒有真正了解對方。你曾熟悉的空置房間忽然變得滿滿當當,陌生又凌亂,一個除了主人以外的人忽然進入了你的家;兩個合租的陌生人之間會產生定義分明的情誼,而對於一隻泰迪來說這種關係太複雜。我入侵你的世界,就將成為你的家人,可你搞不清楚我到底愛不愛你。

你這個頑皮又謹慎的孩子睜大雙眼注視著我,我輕輕地蹲下摸摸你的下巴。

你仍然閃著大眼看我,也不動。

花生,你要知道我可是很有誠意向你公開我的月收入和日常花費,然後精確地給你解釋為什麼要跟你家主人合租一套小小的兩居室的原因,然後再詳細說明我們一人一狗之間只不過是同居好友關係,我不打算當你的後媽,也不干涉你的私生活,包括你吃多少狗糧、每天便便幾次、多大該談戀愛、長大以後是拖出去「咔嚓」還是找個伴生娃、要給你的娃物色什麼樣的媽……因為我喜歡你,所以你來我這裡遛彎也好度假也好睡覺也好我都歡迎,希望你能批准我抱你逗你陪著你,只要你放過我的垃圾桶。

可是你不懂。你當然不懂,不用自己掙錢生活的孩子有權活得簡單。

於是我只是在你面前拍了拍手掌。

「花生,來。」

你略微歪過頭,像是聽不懂又有點像在遲疑。我已經進駐這個家好幾星期,這還是第一次在跟你單獨相處時主動想要抱你。

「花生,來!」我繼續努力。

你終於往前晃悠了兩步,我抱起你。以前沒抱過小狗的我沒什麼經驗,想必你不是太享受我們倆的第一次抱抱,撲騰了兩下後,你還是溫柔地張開嘴,慷慨地舔了我一胳膊口水。

你毛茸茸的頭蹭得我脖子痒痒的,扭過頭就看到你家主人正在客廳沖我們笑。

真是個溫暖的小傢伙啊。親愛的花生,儘管你不太舒服,但你仍然表現得很好,沒有落荒而逃,也沒有拉我一身。

——我堅持要這樣表揚你,儘管你會嘲笑我,儘管你家主人也早就跟我說過:你家教良好,大小便都自覺定點,不見廢報紙決不便便。

現在你已經成年很久了,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當了爸爸。我們相處的半年裡,你從拖拖拉拉搖搖擺擺跟在我身後轉悠的小萌物變成了一隻會跳過幾步回頭等我的大孩子。每一隻狗狗生命中都有很多重要的時刻,可惜我陪你經歷的實在太少。但我猜你沒有忘記我,就如我不會忘記你一樣。

或許你永遠都不會明白,為什麼我和你家主人都要離開你;而我也永遠無法使你懂得,什麼叫他鄉和故鄉。噢,不,如果你還偶爾想念我、偶爾想念我們在那套小公寓里共度的時光,你便會隱隱體會到離別的真正意味。即使如此,我還是寧願你忘掉過去的一切,假如你現在過得幸福的話。親愛的花生,我必須鄭重地告訴你:忘掉過去對你而言並不可恥。我們人類無疑比你想像中要複雜和善變,我們終此一生都在不斷重複著告別——告別曾經幼稚的自己,告別以往有過的夢想,告別曾經同路的夥伴,告別某種生活狀態,告別一段決定不再回頭的時光。人人都說要往前走才能看到新的風景,而歷歷在目的舊事縱然不舍也只能空餘回憶。人類的幸福感其實是一種得隴望蜀的虛無的存在,而你堅實的一生只有愛和忠誠。有人帶你回家,餵養你,照顧你,你便願意跟他去任何地方。你是如此溫暖鮮活的存在,怎麼可能被歸進「不能帶走的回憶」一類里?

如果這個問題始終困擾著你,那麼請忘掉過去。別記住不能陪你到最後的人,你就能開心如常地生活下去。那些你愛過的人同樣也愛過你,只是人類的愛太龐雜,在你面前都相形見絀。

我相信你單純卻聰明的小腦袋裡也曾有過疑惑:對人類來說,愛與陪伴之間是否真的存在某種悖論?

我一相情願地以為你不會懂,直到後來才明白,其實我們之中真正不懂的從來不是你。

親愛的花生,我必須向你坦白。在遇見你的那個夏天,我剛剛辭了職、搬了家,正式開始一種埋頭寫稿的死宅生活。當你家主人去上班,我在你身邊;當你家主人回來了,我依然在你身邊。在我趴在電腦前頭昏腦漲地敲著鍵盤時,是你不住地蹭我的腳丫子,咬住我睡褲的褲管堅持要我來客廳參觀你新鮮出爐的便便;在我剛沖好速溶咖啡時,是你一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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