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 寵/八月長安

八月長安,昵稱二熊。

哈爾濱長大,北京讀書,現居上海。

代表作:《你好,舊時光》《暗戀》

2010年冬天,我第一次領教上海的冷。

和許多北方人常常掛在嘴邊並引以為豪的那種徹骨的嚴寒不同,上海的冬季是躲不開的,一絲一絲不急不緩地將人與環境凍在一起,濕漉漉的,無處可逃,無論室內室外,都是一樣令人絕望的冷。

記不清究竟是十一月的哪一天,我照舊從辦公樓走出來,匯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面無表情地踏上地鐵,在蒼白的燈光下和滿車廂同樣一臉漠然的乘客一同被這個城市錯綜複雜的地下血管輸送到各個角落,爬上來,沒入夜色,餓著肚子打開房門——

玄關的射燈灑下橙色的暖光,然而眼前寬廣空蕩的客廳里瀰漫著和室外一樣清冷的氣息,甚至因為空關幽閉了一整天,顯得有些怨氣。

我不知道在別人的概念中,「家」究竟應該是什麼樣子。但對我來說,這無關房子的歸屬權,屋子的大小,異鄉還是故鄉——至少,在你疲憊不堪地穿越冷冰冰的城市跋涉歸來,打開房門的一剎那,應該有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應該有人問候你說,回來了?餓不餓?想不想家?

也許就是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個房子裡面,應該有一條狗。

一條可以依偎取暖,並且在聽到我開門的聲音的時候,甚至在聽到電梯爬行的聲音的時候就早早守候在門口,搖著尾巴歡天喜地地用眼神表示熱烈歡迎的狗。

「你回來了?」——倒倒也不一定非要說出來才算數。

蘿蔔是2011年春天才來到我身邊的,我已經度過了一個完完整整的冬天。

在朋友的幫助下,她從重慶跋涉千里來到上海,一路上的顛簸讓這個大塊頭吃盡了苦頭。當她的籠子從車上被抬下來,結結實實落在我樓下的草坪上時,我幾乎不敢親自去把籠門打開。

她是德國牧羊犬,也就是電視上常常出現的、陪伴在警察叔叔身邊協助緝毒、追蹤、安保工作的「黑背」。雖然尚未成年,可是體形已經過於龐大,當她咧開嘴巴伸出舌頭「呼哧呼哧」散熱的時候,大大方方地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尖齒撩牙。

司機早就絕塵而去,上午十點鐘暖暖的陽光下,我獨自一人傻站在籠子邊,遲遲不敢伸出手去解開籠子門簡單的一道鎖。

在這之前,我已經看過她拍攝的訓練視頻,乖巧敏捷,帥氣卻又流露著憨勁,最重要的是,她有一雙其他德牧臉上很少見到的美麗眼睛——對,蘿蔔是個大眼妹。德國牧羊犬的特徵中有一點就是冷淡,對陌生人,對其他的狗,都淡定而冷漠,從他們的眼神中可見一斑。然而視頻中蘿蔔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科目訓練中做錯了動作的時候,會怯怯地抬眼去偷瞄訓練員的表情,看到對方佯裝發怒的樣子,就討好地搖尾巴耍無賴,眨著眼睛求饒——滿操場英姿勃發的警犬里,她像個誤入其中的鄰家小姑娘。

然而面對面的時候我才想起來,這個小姑娘生在巨人國,即使耍無賴、賣萌,也是XL號的萌,我沒想過自己受不受得起。何況,她的嘴巴和牙齒也是XL號的。

我的手指搭在籠子邊,第一次覺得這雙因為從小練琴而比其他女孩子大出好幾圈的手,在她的大黑臉襯托之下,竟然如此白皙小巧。

那種感覺很奇異,好像就因為這個不相干的念頭,我忽然有種強烈的預感。

我的世界會因為她而變得不一樣。

就在這時候,她結束了在籠中的困獸之鬥,抬起眼睛看我。

那個眼睛會說話的小警花重新出現在我的面前,她眼中略帶戒備的哀求就像溫水,忽然就衝散了我心裡鬱積一整個冬天的陰冷。

我一邊叫著她的名字一邊打開了籠子門,眼疾手快拉住牽引繩,將她帶了出來。

正在暗自慶幸一切順利的時候,她忽然發足狂奔,我毫無準備,被直接拽了個狗啃屎,摔倒在草坪上。她拖了我兩步之後才發覺,轉回頭,用軟塌塌的舌頭熱情地舔我的臉。

像一匹馬。

相處之初,還是有很多有趣的故事發生的。

第一次帶她出門遛彎,我們繞開樓梯口,直奔電梯。第二次再出門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乖乖地直奔電梯間而去了。我曾經興奮地講給朋友聽,以證實我養了一條多麼聰明伶俐的狗,朋友涼涼的一句話就澆滅了我所有的熱情:「你還是帶著她走走樓梯吧,上海去年剛有過一場大火,萬一有什麼意外,你家忠心護主的蘿蔔好不容易把你拖出房門,然後兩人一塊兒傻乎乎地等電梯……」

於是後來我們兩個懶鬼還是乖乖地走樓梯了。

蘿蔔很喜歡水,帶她去寵物店洗澡的時候她總是很乖,店員一開始都有些畏懼她彪悍的品種和相貌,幾分鐘之後就發現這是一隻可以隨意蹂躪的狗,洗澡、吹風、修理指甲,她都安安靜靜地坐在檯子上享受,歪著頭,善良的眼睛一直望著玻璃門外的我。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去參加中學生樂團的訓練,我爸也是這樣,背著手站在訓練室的玻璃門外,笑呵呵地看著我。

那種心情也許會有些差別吧——爸爸看我的神態里應該包含著更多的期待和希望,而我對蘿蔔卻沒有過什麼期待,也從沒想過她未來會長大成才遠離家鄉什麼的。

然而,在殷殷的注視中,總有什麼是相通的吧。

當然蘿蔔對水的喜愛不止這樣。每天晚上我泡澡的時候她都會站在旁邊看,下巴搭在浴缸邊,碩大的腦袋一動不動,緊盯著水面的泡泡。我一度覺得難堪,阻止了幾次之後也就坦然了——直到某天晚上,正在書房整理東西的我聽到浴室那邊有奇怪的聲響,走過去一看,黑魆魆的房間里,蘿蔔不知怎麼就跳進了空浴缸,正在裡面搖頭擺尾地撒歡。

朋友聽說了之後面無表情地說,可能是在學你吧。

我在浴缸裡面的樣子有那麼傻嗎……

後來的許多故事讓我無數次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騙了,就像被淘寶賣家精心修過的圖片哄得心花怒放的傻瓜買家一樣,看到送來的貨,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這和圖片上的是同一樣東西。

她又饞,又懶,瘋起來像打了兩噸興奮劑,曾經訓練過的「坐、卧、隨行」等科目的口令一個都不靈光,半小時就把我給她買的玩具都撕咬成了碎片,喝水吃東西的時候非要趴在地上,伸出前爪把食盆摟在懷裡,像個幼兒園沒畢業的孩子,把地板都弄得髒兮兮的……

我無助地打電話給她曾經的訓練員,得到的答覆是,你們剛剛相處,你要給她立規矩啊立規矩,我QQ空間有好多犬類訓導的文章和視頻,你自己去看一看……

一個月以後,回家後見到滿地狼藉,六神無主的我又打給他。

訓導員終於說了實話:我覺得吧,什麼人養什麼狗,她是會和你變得越來越像的……

和你變得越來越像,越來越像,越來越像,越來越像,越像,像……

我好像什麼都聽不清了。

是的,她變得和我越來越像。

又或者說,是和真正的、獨處的我越來越像。

我們常說動物是有靈性的。

然而沒有人能說清楚靈性究竟是什麼。我們常常說人和人之間的相處需要時間來磨合,需要包容心,需要……然而條件再多,也未必能夠心意相通。

年紀越大,設防越多,對別人的要求卻也越高。少年時代那些足夠用來揮霍的默契,竟然不可再生,越用越少,變得彌足珍貴。

不過這些對蘿蔔來說都不存在。她只需要一兩天就能找到和我相處的訣竅,惹怒了我之後要怎麼去討好,對她容忍的底線在哪裡,甚至我的喜怒哀樂,在她眼中都如此分明。

雖然她無法出言安慰,甚至連最基本的理解也做不到。

只是對我們來說,有時候最單純的「知道」已然足夠。

事情說來簡單。她可以輕易地摸透我的脾氣,我們兩個建立彼此之間的信任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對很多並不熟悉狗的人來說,如果她看到你搖尾巴,不咬你,願意和你親近,似乎這就是感情。

其實只是天性溫柔。

真正做她的主人才明白這些膚淺的友好是遠遠不夠的。蘿蔔剛到新家的時候,四處嗅來嗅去,接受了她的新狗窩、新墊子、新玩具、新食盆、新項圈、新牽引繩……我天真地以為她也接受了嶄新的我。

是的,她在我撫摸她頭頂的時候會耷拉下耳朵,露出圓滾滾的頭頂,見到我笑就會自動搖尾巴,四腳朝天翻肚皮(這一動作代表臣服)——然而其實這一切只是因為她是只足夠聰明的狗。

識時務。

遙遠的重慶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狗天生的敏感和她聰明的腦瓜結合在一起,讓蘿蔔清楚地認識到,無論如何,我就是她的老大了,這是無法改變的。

所以她甚至都沒有表現出訓狗教程中所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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