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總是要面臨一些問題

昨天到今天早上為止,我也不太明白我要講什麼東西,文學這種問題我們要大而化之。只是一個講座我們要談那當然好談,各種教科書、各種經驗、各種關於文學的討論。但是就我個人逐漸接近文學的經驗來講,我倒並不太認為聽某一個的講座是一個好的方法,我個人首先做過一些講座,但是我沒有聽過任何人的講座,我比較拒絕這樣一件事情。我沒上過魯院,沒去過作家班。所以我也總是懷疑,我給別人講,是不是真正能提供一些有用的東西。

文學總是要面臨一些問題、解決一些問題,那麼其中最大的問題還是,個人寫作經驗與今天流行的各種文學理論之間是否真正存在一種互相激發和交織的關係。就是說隨著寫作的進展,理論也有所進展,理論有所進展的時候對寫作也有所幫助。

從昨天到今天我覺得我有點短路的狀況,最近講得有點多,講各種各樣的問題。這讓我突然想起今年我去自俄羅斯的時候,第二天就有個跟當地作家或者別的喜歡文學的人的交流,我始終弄不清我要講什麼。那天晚上「幸好」出了件事情,因為白俄羅斯明斯克市整個冬天是積雪不化的,晚上我出去走路把手摔斷了,我倒在雪地上覺得眼冒金星,金星散盡之後突然看到天空下面有很多白樺樹,自俄羅斯的夜晚天空比我們的明亮得多,所以還是一片藍天,我沒覺得痛,反而覺得明天可以說話了。

說什麼呢?因為我突然就想起很久以前讀過的一本書,很久了,我都覺得我肯定已經忘記了。是和《這裡的黎明靜悄悄》同時期的蘇聯解凍時期的寫了很多關於二戰的小說的作家——貝科夫的一部小說。他的小說顯然跟我們寫戰爭的路數不一樣,因為蘇聯在赫魯曉夫開始批判斯大林以後,出現了個文學流派叫作解凍文學。解凍文學,我們比較知道的恐怕是寫二戰的,和過去蘇聯作家寫二戰大不相同。中國人比較知道的代表作是《這裡的黎明靜悄悄》,再比如說肖洛霍夫的很好的短篇《一個人的遭遇》。那天我突然想起了貝科夫,我回去忍痛查詢了一下,他真是白俄羅斯的。那麼蘇聯分崩離析之後在一個國家跟另一個國家作家談論文學的時候,我們終於可以談論一個被大家所共同熟知的作家。

那麼我談論一個什麼事情呢,就是我倒在地上那種情形讓我想起他小說中的一個場景。我努力回憶,是一個中篇小說,大概叫《狼群》,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寫一個蘇軍突擊隊執行一次任務。我們也有很多戰爭,抗日戰爭、朝鮮戰爭等等,但是我們的戰爭文學處於一種什麼狀況?聽一聽就知道貝科夫的小說和我們的不一樣。他當時就寫一個蘇軍的中尉,得到一個任務讓他帶三十多個人的突擊隊潛入德軍後方去摧毀德軍一個軍火庫。當然我們絕對可以寫成一個高大上的戰爭小說,但問題是這個軍火庫是不存在的,偵察兵不認真。想想在我們的小說中、電影中,有關的類似的題材裡面,情報一定是準確的,軍火庫一定是存在的,一定是會被炸毀的,最多犧牲兩個可愛的戰士,指揮員是不死的,諸如此類,我們已經有固定的模式。當他們按地圖找到軍火庫的大致位置時,他們的人已經死掉一半,因為潛入後方是不容易的,他們付出了一半人的生命代價,但這個軍火庫是不存在的。他們就開始後撤,在這樣一個情節中它突出一個什麼東西?這個指揮員就開始追問,追問這樣一個虛無的任務,付出這麼多戰士的生命是不是值得。大家記得吧,在《這裡的黎明靜悄悄》裡頭五個女兵去阻擊德國人,一邊在完成任務,一邊反覆在問自己,我們的戰爭要讓這些女人去死,這是不是應該的。我們的不同文學中戰爭文學僅僅是一個例子,戰爭是一種極端狀態,戰爭文學大概也是一種極端狀態,但其實類似的情形在所有的寫作中也是存在的。其實我們經常說反思,但是我們在推進情節發展、設置人物場景的時候,第一我們很難追問這樣是不是可能,第二我們書里的人物、筆下的人物也是很少發出這種反思和追問的,為什麼?

但有意思的、使這個小說成為經典的是這個上尉一方面付出這麼多的犧牲,一方面往後撤,他也想要完成任務,英雄主義還是有的,不能以為他有這種追問,英雄主義就消失了。他覺得這一路上既然付出了那麼多的代價,一定要找到一個襲擊的目標,才對得起這些犧牲的人。當然在搜尋目標的過程中他手下的人幾乎死光了,不斷和德國人遭遇,不斷和德國人打,最後就剩下他和另外一個兵,這個時候他覺得非常高興,他覺得自己非死不可,但總要搞點什麼。除了和德國人遭遇,路上互有傷亡,打死幾個人之外沒有找到點目標,這個時候突然來了幾輛德國人趕著的馬車,從雪地上過來,這下發現了重大目標。兩個人埋伏在白樺林里準備進攻,結果很失望,馬車上什麼軍火也沒拉,糧食也沒拉,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就是拉了幾車草準備去喂馬。他想,襲擊幾輛裝草的馬車實在值不得。但是他已經負了傷,沒有任何能力,所以他還是最後一搏,發起了襲擊,讓死值得一些。他的兵先衝上去被打死了,他想草也沒有什麼打頭,他覺得要找一個和自己軍銜相當的軍官作為攻擊目標,然後衝上去,這樣死才值得。反覆等待,他覺得來的是一個軍官的時候沖了上去,結果發現是一個兵,他不忍心開槍,最後還是開槍把他打死了,然後他倒在雪地上就是我倒在雪地上看到的場景,他就追問天空,這有什麼意義?最後白俄羅斯人當然很高興有人讀過他們的小說還記得那麼清楚,而且第二天我是吊著繃帶去的。

其實你看這樣一種文學作品就可以看到人在進入文學寫作思路的時候,當然我不是指今天的戰爭文學,是所有的文學書寫中都普遍存在一種問題就是,今天中國人總是把反思掛在嘴上。但是,對人的處境,人在社會上的處境,人在社會運動中的處境,我們很少有反思,這個反思有兩層含義。第一,我們對自己的寫作所提供的意義缺乏反思。第二,我們對展開故事情節,也就是在構建一種人文關係的時候,這裡頭的人也是缺乏反思的,要麼是主動性很強,代表作者在操縱這種情節,背離生活邏輯,要麼就特別隨波逐流。今天中國人特別會寫那種隨波逐流的小說,因為我們也是隨波逐流的人。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生活如此。對存在主義哲學的存在就是合理有一種非常簡單片面、掛一漏萬的斷章取義。其實我們並沒有認真地讀過薩特,沒有認真地讀過加繆,但是聽說過這句話,覺得這句話給所有的犬儒主義行為一個合理的開頭。我們從這篇小說引開一個話題,那就特別有意思。頭一個就是剛才我講的我們的反思能力,這個反思能力不是我們願意反思就反思的,大多數情況下今天的中國作家包括我自己吧,進入文學的時候是缺乏思想資源的,反思不是你想反思就可以反思,反思是需要思想資源的。今天我們總是就事論事,我們聚在一起經常討論技術問題,技術問題已經討論清楚了,細節、情節、人物、節奏、想像力,這些東西到底意味著什麼?這些東西可不可以討論呢?當然可以,但是這些東西如果只憑一點寫作經驗,我們的理論術語,不同的理論術語很難把這些問題理會清楚,這是一個問題,當然,更重要的是,我們任何事情只是一個技術問題。

我們說文學藝術是需要個性的,需要創新的,那麼你還是在以過去的文學史的那些經典著作或者別的方式提供的普通技法進行寫作,或者別人使用過的技法進行寫作,那麼我們的創新性是無從顯現的。

換句話說就是在這個時候技術問題已經變成一個幾乎不可以討論的問題了,而是應由你自己去摸索的問題。想像力向什麼樣的地方發揮,細節怎麼建構,等。每個人的小說的語感節奏,以及由語感和情節起伏所構成的整個小說的整體節奏,都不一樣。

在某種問題上,我個人的體會是寫到熟練的程度,達到發表水平的時候,技術問題仍然是問題,但是此時技術問題已經變成個人的問題,是自己去發展和摸索的問題,而不是和大家一起討論的問題,至多是你創造一種新的技術,別人可以討論,或者某一方面你自己有所發展。但是大部分時候我們還是在談技術這個問題。

法國一個哲學家講過幾句話,說我們當代人涉足的很多話題是可以不討論的,因為這些話題大部分時候要麼不是問題,要麼一定是自己思索和實踐才能解決的問題。所以我們討論的,要麼是偽問題,要麼是不能討論的真問題。我們老在討論這些問題就是浪費生命,所以他創造了一個詞叫意義的空轉。開發動機,先開三分鐘預熱是可以的,但是之後呢?所以大部分時候我們處在意義的空轉狀態。那麼,其實需要解決的是我們今天為什麼寫作和思想背景問題或者說思想資源問題。

今天大部分作家的知識構成,是相當單一的。文學的知識是相當豐富的,古往今來,文學是在反思社會,但文學只是從審美的文學的角度建構秩序。磚瓦匠是磚瓦匠,他們之外還有建築師,建築師是有思想資源的。所以很多時候不能僅僅局限在文學領域裡,別的學科思想領域也在解讀社會,他們用自己的方法建構社會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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