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走向多極

——抗戰時期通俗小說的雅化

抗戰時期,傳統意義上的狹義通俗小說主要在淪陷區,而國統區只有張恨水一支孤軍。與戰前的繁榮、調整、中興三個階段相比,此期的通俗小說不可阻擋地走向了成熟。成熟的重要表徵之一,是雅化。

張恨水的「雅化」,從他走上創作道路之初就開始了。他的整個創作道路,就是一個曲折的「雅化」進程。在他最早發表的小說《小說迷魂游地府記》中,他對新舊兩派文學都進行了批評,借施耐庵之口,宣布要「和似是而非的小說商宣戰」,借吳敬梓之口諷刺白話新詩。他提出了自己明確的文學主張——「花樣無非翻舊套,文章也要順潮流」。此後的張恨水的確是按照這個主張對章回小說進行改良的,即一方面在思想內容上順應時代潮流,另一方面在藝術技巧上花樣翻新。他先以古典名著作為雅化方向,精心結撰回目和詩詞,後來發現時人對此不感興趣,便轉而學習新文學技巧,更注重細節描寫、性格刻畫和景物烘托。在思想觀念上也逐漸淡化封建士大夫立場,接受了許多個性解放意識和平民精神。這使他成為二三十年代通俗小說的「超一流」作家,同時也成為新文學「擒賊先擒王」的重點打擊對象。直到抗戰之前,儘管他寫出了不少膾炙人口的名作,但他始終覺得尚未找到雅化的終極歸宿。他時而在揭露社會的喝彩聲中獲得一種成就感、優越感,時而又回到以小說為「小道」的自卑感、無聊感中。《金粉世家》自序中云:

初嘗作此想,以為吾作小說,何如使人願看吾書。繼而更進一步思之,何如使人讀吾之小說而有益。至今思之,此又何也?讀者諸公,於其工作完畢,茶餘酒後,或甚感無聊,或偶然興至,略取一讀,借消磨其片刻之時光。而吾書所言,或又不至於陷讀者於不義,是亦足矣。主義非吾所敢談也,文章亦非吾所敢談也。吾作小說,令人讀之而不否認其為小說,便已畢其使命矣。今有人責吾淺陋,吾即樂認為淺陋。今有人責吾無聊,吾即樂認為無聊。蓋小說為通俗文字,把筆為此,即不脫淺陋與無聊。華國文章,深山名著,此別有人在,非吾所敢知也。

事實上,張恨水的順應潮流也好,花樣翻新也好,主要出於使人「願看吾書」的促銷目的。儘管他有著個人的痛苦和對社會的憤慨,但他的創作欲並非是要「引起療救的注意」,他更多的是把文學「當作高興時的遊戲或失意時的消遣」。所以無論他寫作「國難小說」,還是改造武俠小說,一方面在通俗小說界顯得太趕時髦,雅氣得讓人追不上,而另一方面在新文學陣營看來,卻仍覺換湯不換藥,不可救藥。他的那些苦心實驗的「技巧」、「革新」,都成了費力不討好。

是抗戰,使張恨水通俗小說的雅化飛躍到一個新階段。

首先,在創作宗旨上,他從把寫作僅僅當成謀生的職業,變成了當作奮鬥的事業。他理直氣壯地宣稱要為「說中國話的普通民眾」工作,他滿懷使命感地寫道:

我們這部分中年文藝人,度著中國一個遙遠的過渡時代,不客氣地說,我們所學,未達到我們的企望。我們無疑的,肩著兩份重擔,一份是承接先人的遺產,固有文化,一份是接受西洋文明。而這兩份重擔,必須使它交流,以產出合乎我祖國翻身中的文藝新產品。

在與新文學陣營的關係上,張恨水由對立和怨恨轉變為合作和追隨。他接受現實主義理論,接受新文學的主要創作態度和創作方法,接受新文學對自己的批評和鞭策。這些都反映在他八年抗戰的創作中。

張恨水抗戰時期的中長篇小說共有20部左右,從題材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抗戰小說,包括《桃花港》、《潛山血》、《前線的安徽,安徽的前線》、《游擊隊》、《巷戰之夜》、《敵國的瘋兵》、《大江東去》、《虎賁萬歲》等。第二類是諷刺暴露小說,包括《瘋狂》、《八十一夢》、《蜀道難》、《魍魎世界》、《偶像》、《傲霜花》等。第三類是歷史和言情等其他小說,包括《水滸新傳》、《秦淮世家》、《趙玉玲本記》、《丹鳳街》、《石頭城外》幾部。這恰與該時期新文學小說的分類格局相同,而且在時間上也彼此呼應——抗戰初期以抗戰小說為主,後期則以諷刺暴露為主。這說明張恨水在文學觀念上已經由「慢半拍」轉為「同步和聲」,與新文學共奏大雅了。

張恨水的抗戰小說不同於他以前的「國難小說」。言情已經退居到可有可無的地位,如《大江東去》這樣的「抗戰與言情兼有者」乃是譴責女子對抗戰軍人的負心,趣味中心並不在言情,而《巷戰之夜》等根本無情可言。代替趣味成為作品中心的,是觀念。張恨水大力追求「寫真實」,放棄編織故事的特長。他說:

不肯以茅屋草窗下的幻想去下筆,必定有事實的根據,等於目睹差不多,我才取用為題材。因為不如此,書生寫戰事,會弄成過分的笑話。

另一個觀念是民眾思想,即「人民戰爭」思想。他的多數抗戰小說都以民眾自發組織的游擊隊為描寫和歌頌對象,而在描寫正規軍的《大江東去》和《虎賁萬歲》中,也努力突出民眾,以致引起當局注意,多數作品遭到「腰斬」。

與新文學的抗戰小說一樣,張恨水此類作品由於倉促求成,藝術上便禁不起時間的考驗。平鋪直敘,急於說教,既有拘泥於生活真實而放棄藝術真實的傾向,又有製造巧合圖解觀念的毛病。如《敵國的瘋兵》寫日寇中隊長飯島,率兵將李大娘的養女蓮子輪姦致死,結果發現蓮子原來竟是飯島早年在北京與李大娘作鄰居時,寄養在李家的自己的親生女兒!於是飯島真的發了瘋。這種因果報應的俗套大大削弱了作品的感染力。

相比之下,他的諷刺暴露小說取得了成功,這本來便是張恨水的特長,也是通俗小說的特長。與民國初年的黑幕化小說和張恨水早期的新聞化小說不同,這一時期的諷刺暴露小說貫穿著統一的敘事立場,即從人民大眾根本利益出發的正義感和深切的民族憂患意識。這是此前的通俗小說根本達不到的境界。張恨水寫《春明外史》的時代,「老實說,寫稿子完全為的是圖利」,「沒什麼利可圖的話,就鼓不起我寫作的興趣」。〖ZW(〗《寫作生涯回憶》,《張恨水研究資料》P37,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ZW)〗而《八十一夢》和《魍魎世界》等書,揭露貪官污吏巧取豪奪,武力走私,全民皆商,發國難財者花天酒地,威風凜凜,知識分子窮得四處討飯,賣掉一套善本《資治通鑒》,所得不值一包煙錢,下層百姓饑寒交迫,怨聲載道,幾乎寫出了一部國難史,令人不由聯想到安史之亂後杜甫那些「感時花濺淚」的「詩史」。二人均是在40歲至50歲之間,身經山河劇變,自己流離失所,目睹人民災難,在入蜀前後,達到了新的創作高峰。張恨水的這些諷刺暴露小說,藝術上並不完美,缺點很多,當然比不了杜甫的「三吏」、「三別」。但其間那種「窮年憂黎元」的人民性,深深感動了廣大讀者,掩蓋了其藝術上的不足,做出了新文學想做而做得沒那麼精彩的事,因此大獲主流文壇的歡心。

不過,不能因為張恨水的這一部分小說在主流文學史里得到了肯定,就認為它們在藝術上雅化到與新文學的優秀作品不分軒輊的程度。許多論著過分稱讚《八十一夢》對諷刺小說體式的創新,其實創新並不等於好。《八十一夢》的總體結構是散亂乏序的,每一個夢也並非都「自然而緊湊」,完全可以構思和創作得更完美、更精鍊。其他小說也一樣,給人以醜聞羅列、人像展覽式的印象,這種手法是《春明外史》、《新斬鬼傳》時代的路子,從《啼笑因緣》以後,張恨水已經有所超越,開始追求典型化的路子。而40年代張恨水的小說只在人們腦中留下了篇名,卻沒有留下人名。這說明藝術上的雅化與觀念上的雅化不一定是攜手並進的,有時也許反要倒退。事實上,是轟動效應構成了這些小說的文學史價值。讀者們告訴作者:「寫得對,罵得好;再寫得深刻些,再罵得痛快些!」周恩來鼓勵說:

同反動派做鬥爭,可以從正面斗,也可以從側面斗。我覺得用小說體裁揭露黑暗勢力,就是一個好辦法,也不會弄到「開天窗」。恨水先生寫的《八十一夢》,不是就起了一定作用嗎?

政治家要求鬥爭的「作用」,群眾要求「罵得痛快」,這都是從「通於世俗」著眼的,沒有人關心其「結構」與「技巧」。張治中代表政府來勸張恨水罷手停寫時,也說「寫得好,罵得對」。這些小說仍然是通俗小說,比新文學同類作品中艾蕪的小說大概要好一點,比沙汀的就要差一點了,比張天翼也許正好,只是分量要厚重得多了。

張恨水的第三類小說,與前兩類基本相似。歷史小說《水滸新傳》,寫的是梁山英雄招安後抗擊金兵、為國捐軀的悲劇,走的是借古喻今的路子。「要借古人的骸骨來,另行吹噓些生命進去」。其思想主題與同期郭沫若、陽翰笙等人的歷史劇是一致的,時代性、政治性十分突出。毛澤東曾對訪問延安的中外記者說:「《水滸新傳》這本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