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地書

朱家雄施主欲編一卷《北大情書》,來電話約洒家也隨喜一篇。老衲心想,情書者,不就是寫給女孩子的生離死別、別有用心、心懷叵測的那類陰謀文件嗎?那東西洒家做小沙彌時,炮製過100多萬字呢,於是盲目樂觀地一口允諾了。可放下電話才悟到,老衲寫過的那些東西都不在自己手裡。有的壓在某位年輕母親的箱底,有的睡在某位大齡姑娘的抽屜,有的被燒成1000隻多美麗的蝴蝶,有的被撕得粉碎,與淚水一起飄灑在黃昏四月的風裡……忽而心頭法輪一轉,洒家寫給別人的沒有了,可別人寫給洒家的不是還能找到一些嗎?於是趁洒家夫人上班的大好民主自由時光,挖開牆角之秘洞,捧出一個略有銹跡之鐵盒,坐禪於地,便「鴛夢重溫」起來。一忽兒讀得滿面發燒,連呼慚愧;一忽兒又讀得老淚縱橫,百感交集。然而讀罷卻想,情書這東西,是只有當事人自己藉助具體語境才會感動的,若給那隔岸觀火的局外人看來,大多還是千篇一律,無聊肉麻。所以為了保護原作者的名譽,洒家可不能把這些情書原封不動地公之於眾。俺從中抽選了5封不同時期、不同水平、不同風格的,隱去真名實姓,刪去可能透露作者情況、被知情人猜出真人的文字,並在需要的地方適當加註,其餘的則除了錯字一處不改。這也算是表達了俺對往昔生活的一種懷念,表達了對那些給過俺人類最美好的感情的女施主們的深深的阿彌陀佛吧。至於情書中涉及到的洒家的形象,希望讀者切莫輕信,俺遠沒有那麼高大美好,也遠沒有那麼矮小丑壞。女人說話本來就以超越真實取勝,「戀愛中的女人」就更是鬼話連篇了。也請讀者幸勿看到洒家有許多情書便以為洒家是一個用情不專的花和尚。這所謂五地書,也許都是一個女菩薩寫的呢?更沒準兒都是老衲自家偽造出來滿足自家虛榮心的呢!正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道是無情卻有情。

一賴字第7號

嬰,我的上帝!(洒家註:俺有一筆名喚做「醉嬰」)

你攪得我整整一夜沒有合眼。

早晨在刺眼的白光下起來,我一聲不吭地去聽英語,講的是1912年那條冰海沉船的故事,恍恍惚惚,不知自己都聽到了什麼。她們在匆匆收拾東西,準備上街去採購,問我是否要什麼,我說你們快滾,她們一愣,便都愣頭愣腦地走了。我便坐在屋裡發獃,還在講著那條有1000多條生命的沉船;我想了想,背起書包便去圖書館了。

孩子們在冰上玩兒,遠方太陽下的孩子滾動著。一個小男孩摔了個跟頭自己嘿嘿笑了兩聲便爬了起來。我們在童話的世界中對視著。(註:這是作者眼中的幻象,其實是俺拐帶她第一次遠遊時的意境)

食堂里那個最凶的「夥計」見了我突然一笑,黑黑的臉呲著一口黃牙;問我「吃豆包嗎?」我傻獃獃地說吃,他突然又說沒有豆包,便換了個包子;我不知今天同志們的心情為什麼這樣好;我很想打人。(孔批:打俺吧。)

早上出去,見到小吳的破車,很想用鑰匙打開,騎著它去巴黎;(註:巴黎指北大。俺出過一則謎語:「盼天亮」,謎底是「巴黎」。北大就是中國「盼天亮」的地方)真想,我又克制住了,巴黎人民明天還考試呢。總之,我剋制著自己不回頭去看小吳的破車。那破車能帶我去巴黎。

唉!我的上帝在此刻9點28分53秒不知在幹什麼。俄蘇文學史,他也許在同老托頭們奮戰。我很想騎上小吳的破車去幫他一把,可又明知自己什麼也幫不上,反而會讓他死在戰場上。

那得了?!(我替中國人民說了,不替巴黎人民。)

(註:那時俺常說口頭語「那得了」,被她模仿)

夜裡在黑暗中去回味白天的每一個時刻;每一個時刻;心裡知嬰在不遠處或許正做著相同的夢。心裡很喜歡;雖然總也沒能入睡,腦袋比天空還要大,還要滿。

宋早上在黑暗中問:「是不是沒睡著?」我不吱聲。她問:「好嗎?」我翻了個身:「你甭管。」她寬厚地笑笑。宋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囑咐我:「別亂交朋友。」我說「噯。」她知道現在有個部隊的人在攻擊我,便開始囑咐。(註:俺給她去信時信封上署的都是部隊番號)我說:「你別當我姥爺了。」她說好的。早起便互相笑了笑。

灌鋼筆水兒,灌得哪兒都是。東西滿了,便要溢出來。溢出來怎樣呢?有好多好多話要說,可真的開始寫了,便沒了。

那是嬰在那口鐘前說的話。

想起來了,公元19××年×月×日,兩個人敲響了一口古老新鮮的鐘。

今天已是19日,22日的火車票還是沒有發;她們都急得哇哇叫;我心中幸災樂禍地希望全體人民都推遲四天再走。當然這個乞求沒敢說出口;她們的樣子有點顛餡兒,我怕她們吃人。(註:推遲四天好與洒家同行)

眼睛酸極了。夜裡不曾合眼。腿還像昨天一樣疼,抽了筋似的。我假裝希望自己癱瘓兩天,讓你當一把英雄;然後我好了,你再癱上幾年,我也當一當救世主之類的。想著想著便像真有這回事兒一樣。(孔批:兩天換幾年,值)

那得了?!(第十一個)。(註:以下刪去一段,約160字,內容涉及到知名人士的趣事)

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要寫這個;我坐在圖書館的角落裡,一個人偷偷地笑。對面的人疑惑地抬眼看,我便沖她也笑了一下;我看她臉都發白了;便趕緊低下頭來沖著你笑。

知道我最想說又最不敢說的是什麼嗎?是在古鐘下,嬰用臂膀將我攬住,說了聲:讓我。世界都凝固了。我原以為那一時刻我定會淚流滿面,定會激動得不知怎樣;然而那一時刻,寧靜得出奇;一剎那,我才知,為了這,我已等待許久許久了……

想啊想的,心中總是一陣陣顫動。

這是一個這樣自信、這樣霸道的男孩子啊!

我的上帝!讓我也。

好好考試。

22日見吧。那樣遠。

你的賴19/1上午圖書館

(洒家註:這曾是一封俺能夠背誦的信。她的「語無倫次」中閃爍著一個少女何等真實、何等深切的對美好生活的熱愛和嚮往!)

二球字第31號

東:

今天下午打麻將時,手裡緊緊攥著「東」,遲遲不肯打出去,(原信上有洒家當年批語:貪)以致耽誤了別人好幾次開杠。面對他們的質問,我只有委屈地說:「你們有三個還不夠嗎?難道連我這惟一的一個也要搶走?」(孔批:唯美,形式主義)

接連兩天,每晚都細細地讀遍你的每一封來信才能入睡。(孔批:哦,有安眠作用)起初是10天一封,接著5天,再後來3天,終於發展到一天一封。僅僅4個月,你一步步地攻破了我的矜持。(孔批:誰攻誰呀?)起初是教誨,接著恭維,再後來是撫慰,終於發展到今日之嬌縱。(孔批:說得我好甜蜜)這怕也是孫子兵法吧?還是司馬法?李衛公問對?你倒真是發揚了「與人斗,其樂無窮」了呢!(孔批:竟會做學問了)

前幾封信的文筆優雅、洗鍊,柔婉中透出剛毅。既而愈發的熱烈,彷彿一團熾熱的紅色火焰要逼著人家投進去涅槃以獲得新生。(孔批:反正你沒責任)但最後的兩封實在不像話,真是知識分子說起話來也經常是粗蠻俚俗的。(孔批:引用我的話如此自如)這兩天正感嘆人都會在不經意中逐漸暴露其本來面目並為之傷感,(孔批:孩子)卻不料這K又恢複了往日之清麗而剛健,真誠而幽默,真讓人喜不自勝!(孔批:過獎)望再接再厲。(孔批:催命鬼)

就如你在一封信中說的:「人往往不知不覺地栽了一個柔情似水的跟頭。」我被你信中的每一點一滴的美所誘惑,終致不能自拔;甚至面對你的提醒(孔批:非也)「一個人的感情世界不可能被另一個人所完全承載和映照。」依然執迷不悟,妄想以自己一杯淡淡的白開水去充滿你的壺。(孔批:不,你是永恆的泉)

奉勸一句,你切不可過分迷戀於戰勢,(孔批:嗯)否則真的要效太史公之故事了,(孔批:謝)然而並不把你放在什麼蠶室里,就在未名湖畔「讓風吹」。(孔批:壞)太史公雖然身陷囹圄,依舊發憤著作;你孔七十三身居浩浩燕園,雖不指望你有什麼鴻篇巨製,但也不該隳其家聲,給聖人抹黑呀。利用假期做出些事來吧,(孔批:好人)近來你給我看的那篇山西人民愛戴的東西細細推敲起來並不很好。(孔批:沒錯)所以若嘗膽做不到,就天天喝碗不餿不要錢的豆汁吧。(孔批:睚眥必報)

對了,你的文章中我有一字不認識,只怪自己才疏學淺,只是兩處均遇到這個字,聯繫上下文仍不解其意,(孔批:愚)怕是郭老再世也要頭疼死了,(孔批:他算個毬!)你該不會已淵博到連老祖宗的文字都學了來吧。(孔批:刁鑽)

刀就在你手上,(孔批:又來了)何時帶來鮮艷的死亡我都會毫無懼色地接受,若是死亡的鮮艷便可用來點綴人生,使其臻於完美。(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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