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寶的眼淚--《鹿鼎記》賞析(1)

弄巧成拙變和尚

他定了定神,細細詢問順治身子是否安康,現下相貌如何,在清涼寺中是否清苦之極。韋小寶一一據實稟告。康熙一陣傷心,又大哭起來。

韋小寶靈機一動:「他媽的,我也陪他大哭一場,他給我的賞賜一定又多了許多,反正眼淚又不用錢買。」說哭便哭,抽噎了幾下,眼淚長流,嗚嗚咽咽的哭得凄慘之極。康熙雖然難忍,哭泣出聲,但自念不可太失身份,因此不住強自抑。韋小寶卻有意做作,竟然號啕大哭。這件本事,他當年在揚州之時,便已十分拿手,母親的毛竹板尚未打上屁股,他已哭的驚逃詔地,而且並非乾號,而是貨真價實的淚水滾滾而下,旁人決計難辨真偽。

康熙哭了一會,收淚問道:「我想念父皇,而哭泣,你卻比我哭得還傷心,那為什麼?」韋小寶道:「我見你哭得傷心,又想起老皇爺的溫和和慈愛,對我連聲稱讚,說我不顧性命的保駕,很喜歡我,心中更加難過了。」一面說,一面嗚咽不止,又道:「若不是我知道你挂念,趕著回來向你稟報,真想留在五台山上服侍老皇爺,也免得擔心他給壞人欺侮。」

康熙道:「小桂子,你很好,我一定重重賞你。」

韋小寶眼淚還是不斷流下,抽抽噎噎的道:「皇上待我已經好得很,我也不要什麼賞賜了,只盼老皇爺平安,我們做奴才的就快活得很了。」他在神龍教走了這一遭,耳聽得人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絲毫不以為恥,不免臉皮練得更厚,拍馬屁的功夫大有長進,但教討人歡喜,言語更誇張。

康熙信以為真,說道:「我也真擔心父皇沒人服待。你說那個行顛行尚莽莽撞撞,甚是粗笨,父皇身邊沒個得力的人,好教人放心不下。小桂子,難得父皇這樣喜歡你……」韋小寶聽到這裡,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裡暗暗叫苦:「啊喲,啊喲!這次老子要倒大霉,老子吹牛吹得過了份。」只聽康熙續道:「……本來嘛,我身邊也少不了你。不過做兒子的孝順父親,手邊有什麼東西,總是挑最好的孝敬爹爹。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年紀雖小,卻十分能幹,對我父子忠心耿耿……」韋小寶心中大叫:「乖乖龍的東,我的媽呀!你派老子去五台山陪老和尚,寧可叫我坐牢。」

果然聽得康熙說道:「這樣罷,你上五台山去,出家做了和尚,就在清涼寺中服侍我父皇……」韋小寶聽得局勢緊急,不但要陪老和尚,自己還得做小和尚,大事之不妙,無以復加,不等他說完,忙道:「服侍老皇爺是好得很,要我做和尚,這個……我可不幹!」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也不是要你永遠做和尚。只不過父皇既一心清修,你也做了和尚,服侍起來方便些。將來……將來……你要還俗,自也由得你。」言下之意,是說日後順治老了,圓寂歸西,你不做和尚,誰也不會加以阻攔。

饒是韋小寶機變百出,這時卻也束手無策,他雖知小皇帝待自己甚好,但既出口差遣,倘若堅決不允,不但前功盡棄,說不定皇帝一翻臉,立即砍了自己腦袋,可不是好玩的,哭喪著臉,道:「我……我可又捨不得你……」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一次卻是半點不假,千真萬確,只不過並非為了忠君愛主之心,實在是不願去當小和尚。

康熙大為感動,輕拍他的肩頭,溫言道:「這樣罷,你去做幾年和尚,服侍我父皇,然後我另行派人來,接替你回到我身邊,豈不是好?父皇不許我朝見,我卻是非去不可的。那時候你又可見到我了,也不用隔多久。小桂子,你乖乖的,聽我吩咐,將來我給你一個好官做。」眼見韋小寶哭個不住,安慰道:「你在廟裡有空,讀書識字,以便日後做官,做個大官。」

韋小寶心想:「將來做不做大官,管他媽的,眼前這個小和尚怕是做定了。」轉念一想:「我到得五台山上,胡說八道一番,哄得老皇你放我轉來,也非難事。只說小皇帝沒我服侍,吃不下飯,這次離開他一兩個月,便瘦了好幾斤,老皇爺愛惜兒子,定然命我回宮。」此計一生,便即慢慢收了哭聲,說道:「你差我去辦什麼事,原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別說去做和尚,就是烏龜王八蛋,那也做了。皇上放心,我一定盡心竭力,服侍老皇爺,讓他老人家身子康強,長命百歲……還有……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選自《鹿鼎記》第二十一回《金剪無聲雲委地,寶釵有夢燕依人》

紅顏難為

韋小寶大聲道:「奇怪,奇怪!我聽人說崇禎皇帝有眼無珠,只相信奸臣,卻把袁崇煥這樣大大的忠臣殺了。原來他瞧男人沒眼光,瞧女人更加沒眼光,連你這樣的人都不要,嘖嘖,嘖嘖。」連連搖頭,只覺天下奇事,無過於此。

陳圓圓道:「男人有的喜歡功名富貴,有的喜歡金銀財寶,做皇帝的便只想到如何保住國家社稷,倒也不是個個都喜歡美貌女子的。」韋小寶道:「我就功名富貴也要,金銀財寶也要,美貌女子更加要,只有皇帝不想做,給了我做,也做不來。啊哈,這昆明城中,倒有一位仁兄,做了天下第一大官,成為天下第一大富翁,娶了天下第一美人,居然還想弄個皇帝來做做。」陳圓圓臉色微變,問道:「你說的是平西王?」韋小寶道:「我誰也沒說,總而言之,既不是你陳圓圓,也不是我韋小寶。」

陳圓圓道:「這曲子之中,以後便講我怎生見到平西王。他向嘉定伯將我要了去,自己去山海關鎮守,把我留在他北京家裡,不久闖……闖……李闖就攻進了京城。」唱道:

「坐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白晰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恨殺軍書底死催,苦留後約將人誤。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

唱到這裡,琵琶聲歇,怔怔的出神。

韋小寶只道曲已唱完,鼓掌喝采,道:「完了嗎?唱得好,唱得妙,唱得呱呱叫。」陳圓圓道:倘若我在那時候死了,曲子作到這裡,自然也就完了。」韋小寶臉上一紅,心道:「他媽的,老子就是沒學問。李闖進北京,我師公崇禎皇帝的曲子是唱完了,陳圓圓的曲子可沒唱完。」

陳圓圓低聲道:「李闖把我奪了去,後來平西王又把我奪回來,我不是人,只是一件貨色,誰力氣大,誰就奪去了。」唱道:

「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欄,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蛾眉馬上傳呼進,雲鬢不整驚魂定。蠟炬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專征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斜谷雲深起畫樓,散關日落開妝鏡。傳來消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教曲技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皇,長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她唱完「擅侯王」三字,又凝思出神,這次韋小寶卻不敢問她唱完了沒有,拿定了主意「除非她自己說唱完了,否則不可多問,以免出醜。」只聽她幽幽的道:「我跟著平西王打進四川,他封了王。消息傳到蘇州,舊日院子里的姊妹人人羨慕,說我運氣好。她們年紀大了,卻還在院子里做那種勾當。」

韋小寶道:「我在麗春院時,曾聽她們說什麼『洞房夜夜換新人』,新鮮熱鬧,也沒什麼不好啊。」陳圓圓向他瞧了一眼,見他並無譏嘲之意,微喟道:「大人,你還年少,不明白這中間的苦處。」彈起琵琶,唱道:

「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竟延致。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錯恣狂風揚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塵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眼眶中淚珠湧現,停了琵琶,哽咽著說道:「吳梅村才子知道我雖然名揚天下,心中卻苦。世人罵我紅顏禍水,誤了大明的江山,吳才子卻知我小小一個女子,又有什麼能為?是好是歹,全是男子漢做的事。」韋小寶道:「是啊,大清成千成萬的兵馬打進來,你這樣嬌滴滴的一個美人兒,能擋得住嗎?」又想:「她這樣又彈又說,倒像是蘇州的說書先生唱彈詞。我跟她對答幾句,幫腔幾句,變成說書先生的下手了。咱二人倘若到揚州茶館裡去開檔子,管教轟動了揚州全城,連茶館也擠破了。我靠了她的牌頭,自然也大出風頭。」正想得得意,只聽她唱到:

「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徑塵生鳥自啼,廊人去苔空綠。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唱到這個「流」字,歌聲曼長不絕,琵琶聲調轉高,漸漸淹沒了曲聲,過了一會,琵琶漸緩漸輕,似乎流水汩汩遠去,終於寂然無聲。

陳圓圓長嘆一聲,淚水簌簌而下,嗚咽道:「獻醜了。」站起身來、將琵琶掛在牆壁,回到蒲團坐下,說道:「曲子最後一段,說的是當年吳王夫差身死國亡的事。當年我很不明白,曲子說的是我的事,為什麼要提到吳宮?就算將我比作西施,上面也已提過了。吳宮,吳宮難道是說平西王的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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