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庸的小說人生(2)

最初幾月內,金庸便忙著招兵買馬,聘得幾位出色人才。其中有雷煒坡,當時在《晶報》當記者,被金庸拉來做採訪主任,他以柳鳴鶯為筆名寫的「伶星專欄」,專寫明星的愛情生活等花邊新聞,很受歡迎。另外《明報》早期的「招牌菜」還有簡而清以簡老八筆名寫的馬經,汪昆以「識途老狗」為筆名寫的澳門狗經。

不過在初期,金庸的武俠寫作,仍是報紙的主要支柱:後來倪匡說,「《明報》不倒閉,全靠金庸的武俠小說。」

《神鵰俠侶》是承接《射鵰英雄傳》的故事,其江湖世界也順理成章地繼承了上一部的設定;不過《射鵰英雄傳》的主角郭靖、黃蓉在這本書里已經年屆中年退居二線,書中主要寫的是前書中人物楊康之子楊過的成長,和他與小龍女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

《神鵰》最大的主題是「情」,強調個人的情愛的自由和個性的解放,因此我們可以發現,「情」在金庸作品中的分量較之以前加大了許多。這部書以失戀之李莫愁、武三通開始,引出層層人物,而到楊過、小龍女二人。楊過是其父母愛情悲劇的產物,而小龍女之師祖林朝英與王重陽,亦終生因愛情而痛苦。到了楊過、小龍女,由於師徒相戀,不為世俗所容,乃至重重曲折後方成眷屬。這個主題是《射鵰》的主題的反寫;強調的是一種個人的、自我的慾望,楊過最後放棄了「大俠」的功業而和愛人隱居,是遵從了小龍女的個性和願望,比起《射鵰》所堅持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神鵰》更突出一種屬於女性和弱者的聲音。

與此同時,《飛狐外傳》也在《明報》的附屬刊物《武俠與歷史》上連載。這份雜誌上兼顧武俠小說和歷史小說,也連載過很多不錯的作品,除金庸的《飛狐外傳》外,還有他的中篇《鴛鴦刀》、古龍的中期轉型代表作《絕代雙驕》等。由於種種原因,它後來停刊了,頗為可惜。

同時寫作兩本武俠小說,是金庸最艱難的時期。這兩本小說都與金庸早期作品有關,《神鵰俠侶》是「後續」,而《飛狐外傳》則是「補完」。在《飛狐外傳》中,金庸借用他早期作品《雪山飛狐》的情節,將在那本小說中退居次位的胡斐形象補充得更豐滿而完整,如果說郭靖是金庸筆下的「為國為民」的「俠」的理想的化身,胡斐則是金庸「鋤強扶弱」的理想的化身。他可以為素不相識的一家三口打抱不平,不為所愛之人的求懇所動。

《神鵰俠侶》告捷後,金庸開始寫他的另一部小說《倚天屠龍記》。《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和《倚天屠龍記》這三部小說按時間先後而下,有內容的延續性,因此後來被合稱為「射鵰三部曲」。前一部書中的人物和他們的後代在後一部書出現,而推動後一部書中主人公命運的發展,使金庸的武俠世界變得更完整而豐富。

《倚天屠龍記》的最大突破,是其中對於「正邪」的融合與思考。武俠世界中從來正邪不兩立,邪不壓正是武俠的根本原則。然而,金庸試圖從更加人性化和更加真實的層面上,來考察「正邪」的觀念和現實的矛盾,人性中善與惡的矛盾。這種正邪的辯難在他從前的作品中已經出現過,譬如亦正亦邪的人物夏雪宜、黃藥師等。但是,這些人都只是「個體」,把它放到群體和社會的範圍來考察,探討正邪與人性的關係和轉化,則是至《倚天》始大成。當時這樣的小說,對於許多人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衝擊,殺人無數的金毛獅王竟與正派主角張無忌感情深厚,張無忌又當上了被認為是邪教的明教的教主,並與敵國的郡主趙敏發生戀愛,而正派的滅絕師太剛愎好殺,周芷若暗藏心機……金庸後來解釋說:「在《倚天屠龍記》中,我要寫的確是我對人生一種看法,想表達一個主題,說明這世界上所謂正的邪的,好的壞的,這些觀念有時很難區分。……人生其實很複雜,命運跟遭遇千變萬化,如果照一定的模式去描寫的話,就太將人生簡單化了。」

這種「正邪轉化」的觀念造成金庸筆下人物形象的豐富與複雜性,而在他寫的所有人物形象中,也多以正邪參半的形象最有魅力——在《倚天屠龍記》里,殷素素、楊逍、趙敏這樣的形象,遠比正派的張翠山、張無忌父子令人喜愛而印象深刻。也許,這類在性格上不失真誠性情,有「正」的一面,而又不受世俗約束,有任性放縱的「邪」的一面的人物,其實恰恰是武俠小說中最典型最具代表性的形象。他們身上,既體現了武俠小說放縱性情,超凡脫俗的魅力,又體現了武俠小說對抗法治,濫殺無制的危險。這種「危險的放縱」是武俠帶給我們的一個夢,也是武俠最常遇到的一個質疑;到底武俠能夠將這個夢發揮到什麼地步,又需要什麼底線為限制,事實上,也是武俠小說至今仍然面臨著的問題。

這部作品中的女主角趙敏和周芷若,金庸以為,都是心機太深而不討人喜歡的。不過,這部作品中描寫感情最美好的地方卻是男子之間的情義。張三丰的武當派成為金庸筆下最富有溫情和人性的門派,也為武俠小說世界裡所少見。

而後來金庸修訂的時候,仍然覺得自己當時的感受太過膚淺;經歷了更多年的風風雨雨後,他感傷地道:「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因為那時我還不明白。」

從《神鵰》到《倚天》,說這幾部武俠小說為《明報》打穩了基礎,應不為過。但是《明報》權威性的建立,卻是依靠它的社評——之後,《明報》成為華文報紙中的著名大報,金庸和他的社評起著決定性的關鍵影響。

1962年,正是中國大陸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當時中國民眾面臨建國以來最大的生存困難,在飢餓的逼迫下,大批大陸人,特別是廣東一帶,採取了偷渡香港以求生的方式。當時香港居民已經有三百多萬,自然承受不住如此大批偷渡者帶來的壓力,為了緩和越發緊張的港內經濟矛盾,香港當局用強硬手段將大陸移民押運回深圳,但是仍然無法阻攔移民持續大批湧入。這便是香港歷史上的「逃亡潮」事件。

在事件早期,《明報》保持著平靜和觀望的態度。對於與政治關係密切的問題,金庸出於小心不希望介入。隨後,事情越來越大,《明報》也開始以比較客觀和淡漠的態度來做少量一般報道。但是,隨著事態的發展,采寫新聞的記者們深入底層看到移民的悲慘生活時,都異常激動,要求對移民給予更強烈的關注和幫助;金庸在深思熟慮後,做出了真實報道這樁事件一切真相,並爭取為移民提供幫助的決定。《明報》在這場移民潮中,為移民募捐到大批救援物資,對移民給予了大量同情與援助。

但是在態度上,《明報》則站在港府一邊,金庸認為,對於整個香港的實際利益來說,大批移民的湧入,無疑是一場災難,假如不予解決,便會給港民帶來極大災禍,因此,他支持港府的遣返政策,並批評大陸政府對移民潮的縱容。這便與《大公報》的左派立場產生了分歧,《大公報》也多次發表文章批評金庸與《明報》。由於這場爭論關係到香港市民的切身利益,《明報》的發行量直線上升,自移民潮和筆戰《大公報》之後,發行量從一萬幾千份上升到四萬份,報紙也由小報規模擴展為兩大張。

《明報》事業穩定下來,金庸的武俠小說創作事業也隨之並進。1963年,他在《明報》上連載《天龍八部》,這是他結構最龐大,人物關係最多樣而複雜的一部小說,非具有強大操控力不能為。

《天龍八部》連載期間,金庸受邀赴倫敦參加國際新聞協會主辦的會議,並預備順便在歐洲做一次長途旅行,而此時《天龍八部》尚在連載中,不可能長期停載,在這種情況下,金庸決定找人代筆,這個人便是著名武俠、推理、科幻小說家倪匡。倪匡對金庸推崇備至,曾經說過「沒有人可以代寫金庸小說」。於是,金庸找到倪匡,而當時在場的還有著名作家董千里先生。

金庸當時說得很技巧:「倪匡,請你代寫三四十天,不必照原來的情節,你可以去自由發展。」

倪匡自己說他當時的想法:「這等於是說:千萬不可損及原著,你自管去寫你自己的好了!換了別人,或許會生氣。但我不會,高興還來不及!若是連自己作品和金庸作品之間有好幾百萬光年距離這點都不明白,那是白痴了,幸好還算聰明,所以一點不生氣,連連點頭答應。」而金庸又說:「老董的文字,較洗鍊,簡潔而有力,文字的組織能力又高,你的稿子寫好之後,我想請老董看一遍,改過之後再見報!」而倪匡的想法是:「這等於說:倪匡你的文字不好,雖然任由發展,還是不放心,要找人在旁監督,以防萬一出毛病。換了別人,又可能會生氣,但我不會。因為金庸所說是實,董千里先生文字之簡煉有力,海內外共睹,能得到他的幫助,對我今後小說創作的文字運用方面,可以有很大的改進,所以欣然答應。」

於是「代寫」之事,終於敲定,倪匡雖得了這個「自由發揮」權,但是自言寫得也是戰戰兢兢,等金庸歐遊歸來,大概寫有六萬字左右,基本都控制在不影響原著進展的範圍內,後來修改時,金庸為保持他本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