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內地的愛情風波

安古蘭末城裡只聽見談論主教的話和特·巴日東太太的回答。晚會上每一樁小事都被添枝接葉,經過裝飾,改頭換面的傳開去,詩人也就成為當時的紅人。在上層社會中興風作浪的謠言,也有幾滴水星飄入中產階級。呂西安穿過菩里歐去看特·巴日東太太,發覺好幾個青年不勝羨慕的望著他,還聽到一些話使他暗暗得意。

「這小夥子運氣真好,」一個訴訟代理人的書記說。他名叫柏蒂-格勞,是呂西安的中學同學,長相難看,呂西安一向對他擺著老大哥面孔。

一個聽過他朗誦的大家子弟回答說:「是啊,他長得漂亮,又有才氣,特·巴日東太太被他迷上了!」

呂西安知道白天有段時間路易士一個人在家,他急煎煎的等候這個時間。如今這個女人變了他命運的主宰,妹子的婚事要她贊成才好。經過了前一天的晚會,路易士或許更加溫柔,可以讓他快樂一下。特·巴日東太太不出他所料,對他特別多情,沒有經驗的情人以為對方的愛又進了一步。隔天晚上詩人太痛苦了!路易士便聽讓呂西安在她美麗的金髮上,手上,頭上,熱烈親吻。

她說:「你念詩的表情,可惜你自己看不見。」上一天路易士在長沙發上拿雪白的手抹掉呂西安額上的汗珠,等於給他一個花冠的時節,他們倆已經親熱得你我相稱了。「你美麗的眼睛發出閃光!我看著你唇間吐出金鏈,把我們的心拴在詩人的嘴邊。希尼埃的作品,你得全部念給我聽,他的詩最適合情人的心情。我不願意你再痛苦了。是的,親愛的天使,我要替你安排一塊樂土,讓你過純粹的詩人生活,有時活躍,有時懶散,有時無精打采,有時用功,有時深思;可是你永遠不能忘記:你的桂冠是靠我得來的,你的成功應當補償我以後的痛苦。唉,親愛的,這個社會對我不會比對你更寬容,他們因為分享不到幸福,要發泄他們的怨恨。是的,我永遠有人嫉妒,昨天晚上你不是看見了嗎?那些吸血的蒼蠅不是刺傷了人的皮肉,急急忙忙撲到創口上來嗎?可是我多快樂!我真正生活過了!我的心弦好久沒有這樣振動了!」

眼淚在路易士的腮幫上淌下來,呂西安一聲不出,握著她的手吻了很久。詩人的虛榮心受著母親,妹子和大衛奉承,如今又受到這女人奉承。他所站立的虛幻的台階,周圍的人都在繼續替他加高。狂妄的信心不但有朋友支持,還有惱怒的敵人支持,使他在充滿幻景的氣氛中向前趲奔。青年人的幻想自然而然同那些讚美,那些觀念,沆瀣一氣,一切都在幫助一個風流俊美,前程遠大的青年,直要經過幾次冷酷無情的教訓,這樣的迷夢才會驚醒。

「親愛的路易士,那末你願意做我的俾阿特利克斯了,肯接受愛情的俾阿特利克斯了?」

她抬起她本來低垂的美麗的眼睛,天使般的笑容顯然和她說話的意義不一致,她說:「要是將來……你值得人家愛的話!……現在你還不幸福嗎?有一個知己,無論說什麼都有把握得到了解,不是快樂嗎?」

「是的,」呂西安噘著嘴回答,做出一副情人失意的樣子。

她用取笑的口吻叫了聲:「孩子!哦,你不是有話跟我說嗎?我看你進來的時候心中有事。」

呂西安怯生生的向愛人說出大衛和夏娃彼此相愛,打算結婚的事。

她道:「可憐的呂西安,你怕挨打,挨罵,好像你自己要結婚似的!」她把手掠著呂西安的頭髮,又說:「那有什麼大不了呢?你家裡的人跟我有什麼相干?你在他們之中是一個例外。倘若我父親要娶他的女佣人,你會不痛快嗎?親愛的孩子,情人是沒有家庭的。難道除了我的呂西安,我在世界上還關心別人嗎?要出人頭地,要成名,這才是我們的正經!」

呂西安聽著這種自私的回答,一變而為世界上最快樂的人。路易士正舉出許多荒謬的理由,證明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特·巴日東先生走進客廳。呂西安眉頭一皺,怔住了;路易士向他遞了個眼色,留他吃飯,飯後在打牌的人和別的常客未到之前,要他念安特萊·特·希尼埃的詩。

特·巴日東先生道:「這樣不但她高興,我也高興。吃過飯聽朗誦,對我再合適沒有。」

特·巴日東先生討好他,路易士討好他,僕役看主人寵他,侍候得特別恭敬;呂西安便在巴日東府上坐享現成,一樣一樣的受用過來。等到賓客滿堂的時候,特·巴日東先生的愚蠢和路易士的愛情壯了他的膽子,不由得氣焰高漲,而他美麗的情人還從旁鼓勵。呂西安看著娜依斯在眾人面前的威勢,好不得意,娜依斯也只想把這威勢分一些給他。總之,那天晚上他盡量充當小城市裡的大人物的角色。有人看呂西安態度大變,以為他和特·巴日東太太,照舊時代的說法,有了深交。好些妒忌的人聚在客廳一角,跟杜·夏德萊先生同來的阿美莉一口咬定,說已經出事了。

夏德萊道:「一個年輕小子想不到能踏進這個社會,不免得意忘形,這不能怪娜依斯。夏同聽見一個上流社會的太太說了幾句好話,就以為對他有意了。他還分辨不出真正的熱情是不聲不響的,此刻抬舉他的話只是看在他美貌,年輕和才氣的分上說的。如果我們的痴情都叫女人負責,也太冤枉女人了。他當然是動了心,可是娜依斯……」

惡毒的阿美莉介面說:「噢!娜依斯!娜依斯看見人家這股痴情才快活呢!到了她的歲數,年輕人的愛情吸引力特彆強。在青年人身邊,一個女人會返老還童,裝做小姑娘,像女孩子般心神不定,裝腔作勢,忘了什麼叫可笑……你們不看見嗎?藥房老闆的兒子竟敢在特·巴日東太太家拿出主人翁的架子來。」

阿特里安輕輕的哼了一句:「愛情是不知道這些距離的。」

下一天,安古蘭末沒有一戶人家不談論夏同先生——一名特·呂龐潑萊——和特·巴日東太太親密的程度。僅僅有過幾個親吻,他們已經受到指摘,說是有了私情。特·巴日東太太吃了她的權勢的虧。在社會的許多怪現象中,你們可曾注意到沒有標準的批評和荒唐苛刻的要求嗎?有些人可以無所不為,再胡鬧也不要緊,他們樣樣合乎體統,老是有人爭先恐後替他們的行為辯護。社會對另一些人卻嚴格得不能相信:他們做事都要合乎規矩,永遠不能有錯誤,犯過失,鬧一點兒笑話都不行;人家把他們當做雕像欣賞,冬天凍壞一個手指或者斷了鼻樑,立刻從座子上拿下;他們不能有人性,永遠要像神道一般十全十美。特·巴日東太太瞧一眼呂西安,就等於齊齊納和法朗西斯十二年的快樂。兩個情人握一握手,就會叫夏朗德河上所有的霹靂打在他們頭上。

大衛從巴黎帶回一筆積蓄,此刻作為結婚的開支和在老家添造三樓的費用。擴充住屋不是為的自己嗎?屋子早晚是他的,父親已經七十八歲了。印刷商替呂西安用磚木結構蓋了一套房間,因為原來的牆壁到處開裂,不能壓得太重。他高高興興的把二樓裝修齊整,配上講究的傢具,預備安頓美麗的夏娃。那一段時間,兩個朋友過著輕鬆愉快,完全幸福的日子。呂西安雖然討厭內地的寒酸儉省,連五法郎都看做一個大數目的習慣,可是精打細算的苦日子,他照樣忍受,不哼一聲。鬱悶的情緒消散了,臉上精神煥發,表示他抱著希望。他看到自己福星高照,便一心嚮往美好的生活,把幸福建築在特·巴日東先生的墳墓之上。這位先生不但有時候消化不良,而且還有個可喜的怪脾氣,認為吃的中飯不消化,晚上再多吃一些就好了。

九月初,呂西安不再做印刷監工,而是堂堂特·呂龐潑萊先生了。無名的夏同在烏莫住一間只有天窗的破閣樓,相形之下,特·呂龐潑萊先生的屋子不知華麗多少。他不算烏莫人了,住在安古蘭末上城,每星期在特·巴日東太太家差不多要吃四頓飯。主教大人對他很好,讓他出入官邸。他憑著詩人的身份變為最高級的人物,將來還要成為法蘭西的名流呢。他在漂亮的客室,精緻的卧房和書室之間踱來踱去,覺得每月從母親和妹子辛辛苦苦掙來的工錢中預支三十法郎,用不著於心不安;他的一部歷史小說已經寫了兩年,題目叫《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還有一本詩集叫做《長生菊》。這兩部作品一朝使他在文壇上出了名,不怕沒有錢償還母親,妹子和大衛。他既然感到自己的偉大,耳朵里只聽見未來的聲名,便泰然自若的接受別人的犧牲。呂西安對著清寒的生活微笑,覺得最後一個階段的貧窮倒也很有意思。夏娃和大衛把呂西安的快樂看得比他們的更重要。工匠先得趕完呂西安的事,再替二樓做傢具,油漆,糊紙等等的活兒;婚期因此耽擱下來。認識呂西安的人看他受到這樣的愛護,都不以為奇:他多迷人!一舉一動多可愛!慾望和急躁表現得多嫵媚!他不用開口,人家已經遷就他了。(被這種優勢斷送的青年,比因之得益的青年多得多。)年少風流自然有人趨奉,上流社會從自私出發,也願意照顧他們喜歡的人,好比看到乞丐,因為能引起他們同情,給他們一些刺激,而樂於施捨;可是許多大孩子受慣了奉承照顧,高興非凡,只知道享受而不去利用。他們誤解應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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