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旅遊日記 1911年1月—2月之旅

1911年1月弗里德蘭 之旅、2月賴興貝格 之旅

我必須通宵達旦地寫,因為有那麼多東西向我心頭襲來,但是這只是些不純正的東西。這種東西獲得了一種什麼樣的對我的控制力呀,而在以前,據我回憶所及,我是能夠用一個短語,一個小短語,一個就其本身而言還使我感到高興的小短語來避開它的。

火車車廂里的賴興貝格的猶太人初時對只是按照票價才是快車的快車發出小聲喊叫,藉以引起別人的注意。在這段時間裡一個瘦削的旅行者,人們稱他為輕浮而不可靠的人,正快速地吞咽火腿、麵包和兩根香腸,他用一把刀子將香腸的外衣扒得乾乾淨淨,最後他把所有的殘餘物和廢紙都扔到了暖氣管後的長凳下面。在吃東西的時候,他曾以那種不必要的、令我如此同情的,但徒然模仿的熱情和倉促,朝向我翻閱著兩份晚報。他長著一對招風耳,有點寬平的鼻子。他用油膩的雙手擦拭著頭髮和臉,以便把自己弄得乾淨些,這也是我所不可能這樣做的。[看來包羅萬象的陰莖在褲子裡面已經強勁地勃起。]

面對著我的是一位細聲細語的、聽力很差的先生,蓄著山羊大髭鬚,並不暴露真面目,最初以一種嘲諷的方式對著這位賴興貝格的猶太人悄悄地譏笑,在這種事上我總是帶著一些反感,但出於某方面的尊敬,在互相理解之後便通過目光參與了進去。後來得到證實,這個讀《星期一報》 的人,正吃著什麼東西,在一個火車小站上買了葡萄酒,並依照我的樣子一口一口地喝著,這真是沒有什麼價值。

[有一位胸部高高凸起(雞胸)、身材矮小的旅行者,由那位瘦削的旅行者指點坐到了我的身旁,他行動遲緩但很有自信,以致他想通過響亮的(順便提一下不是譏諷的)笑聲,有時還說上一句話,來引起別人的注意。帶有普羅蒂溫 的幽默。此外,他後來就下車了。]

然後還有一位年輕的臉頰紅紅的小夥子,他花了很多時間讀著《趣事報》 ,而且肆無忌憚地用手將報紙撕開,為了最終將它用那種總是使我驚羨的閑散人的細心摺疊起來,就好像那是一塊絲綢織物,反覆地把它壓緊,從裡面壓出角來,從外面固定、拍平,厚厚的和它原來一樣,塞滿了胸前的口袋。看來應該是他到家後還要讀吧。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下車。

弗里德蘭的飯店。寬敞的門廳。我想起了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也許那兒根本就沒有。沒有抽水馬桶的廁所,暴風雪是從下面刮上來的。有一段時間我是唯一的客人。周圍這一地區的絕大多數婚禮都在這個飯店裡舉行。我完全記不清了,回想起有一天早晨在一次婚禮之後我曾向大廳里看了一眼。在門廳和走廊里到處都很冷。我的房間在飯店進口處的上方;每當我注意到底層的時候,寒氣馬上向我襲來。在我房間的前面是一種過道式的次等房間;那兒的一張桌子上的花瓶里插著兩把從一次婚禮中遺留下來的花束。關窗戶不用把手,而是用上下的鉤子。現在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我曾聽到過音樂,只是一小會兒。可是在客人的房間里沒有鋼琴,也許是在那個舉行婚禮的房間里有。每當我關窗戶的時候,我看到在另一邊的市場上有一家精美的食品店。給房子供暖用大木塊。打掃房間的女僕有著一張大嘴,有一次雖然很冷她還是赤裸著脖頸和部分酥胸;一會兒做出拒人的樣子,一會兒令人吃驚地表現出親密,我總是馬上畢恭畢敬,就像大多數人在所有和藹可親的人面前表現出的窘態那樣。當我為了下午和晚上的工作而讓人裝了一隻較強光度的白熾燈時,她在取暖時看到了這個,她非常高興:「是的,用早先的那種燈光,人們興許無法工作。」她說。「用這種燈光也無法工作。」我在幾次興高采烈的呼喊後說道。我覺得她有些尷尬,可惜總是表現在嘴上。我別的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說出我已經背熟了的看法,電燈光不僅太刺眼,而且太弱。她繼續默默地在取暖。當我說「此外我只點過早先的那種燈,越來越亮」時,她才微微地笑了一下,我們的看法是一樣的。

與此相反,我做了這樣一些事情:我總把她當小姐看待,後來她對此也適應了;有一次我在不是通常回來的那個時間回來了,我看見她在寒冷的門廳里擦洗地面。這時候我絲毫沒有費勁地通過問候和邀請取暖,使她不至於感到羞愧。

從拉斯佩瑙 到弗里德蘭的歸途上,坐在我旁邊的是那位呆板得像死人一樣的人,鬍鬚從他張開的嘴巴上面垂下來,而當我向他打聽一個車站的名稱時,他很友好地轉向我,給予了我最最熱情的答覆。

弗里德蘭的城堡 。可以有很多可能性去看它:從平地上看,從一座橋上看,從公園裡看,從脫落了葉子的樹木之間看,從高大的松樹林之間看。這座令人驚訝的重重疊疊建築起來的城堡,如果有人走進院里,就會發現它長久沒有整修了,這兒有暗褐色的常春藤,灰黑色的城牆,白色的積雪,覆蓋在山坡上的藍灰色的冰層,所有這些更增加了它的多種多樣的色彩。這座城堡正好不是建築在一座寬闊的山峰上的,而是把相當陡峭的山峰圍了起來。我沿著車道往上走,但老是往下滑,而那個城堡看門人,我後來在上面又遇見了他,卻毫不費力地一步跨過兩個台階走上去了。到處都是常春藤。從一塊尖形而又突出的地方可以眺望各種景色。城牆旁有一段階梯在一半的高度中斷無用了。弔橋的鏈條因缺乏管理而下垂在鉤子上。

美麗的公園。因為它坐落在梯田式的山坡上,下面部分還有一個水池圍繞著,水池邊上生長著一簇簇各種各樣的樹木,人們完全無法想像它那夏日的風采。在冰冷的池水裡有兩隻天鵝[(它們的名字我在布拉格時才知道)]在游弋,其中有一隻將脖子和腦袋伸進水裡。我跟隨著兩個姑娘,她們一直惴惴不安又十分好奇地回頭看著我這個不安靜、好奇的人,此外還是個優柔寡斷的人。我由她們領著沿山路往上走,越過一座橋,走過一片草地,在一條鐵路路基下穿過一間由樹林的斜坡和鐵路路基構建成的令人驚訝的圓形小屋,繼續往高處進入一片看來並不能馬上走到盡頭的森林。這兩位姑娘最初放慢了腳步,好像我一開始就對這片大森林感到驚異似的,後來她們加快了步伐,這時我們已經來到了一塊高高的山地上,有一股強勁的陣風,把我們吹得往後退了好幾步。

皇帝的景觀 。在弗里德蘭唯一的娛樂享受。如果說我在這裡面沒有感到十分愜意,那是因為我對這種美好的安排就像我在那裡所見到的,並沒有思想準備,穿著沾滿了雪的靴子走了進來,接著坐在望遠鏡前,只用腳尖觸及地毯。我忘記了這個景觀的安排,一定要從這張椅子走向另一張椅子,有好一會兒我感到害怕。一位老人坐在燈下的小桌旁,讀著一本《世界畫報》 ,他掌管著一切。過了一會兒有人為我演奏一種名叫阿里斯通的樂器。後來還來了兩個年歲大的女子,坐到我的右邊,接著又來了一個坐到了我的左邊。布里西亞,克里莫那,維羅納 。圖片里的人猶如蠟像一樣,鞋底牢牢地固定在鋪石路面上。墓碑上的紀念像:一位穿著長長的衣裙拖過低低的台階的夫人微微地開啟一扇門,同時還回頭看著什麼。一個家庭,最前面的是一位年輕小夥子,正在看書,一隻手托著太陽穴,右邊的一個小男孩拉著一張沒有弦的弓。英雄鐵托·施佩里紀念碑 :穿在身上的衣服不修邊幅,神采奕奕地隨風飄拂。一件短外套,一頂寬邊的帽子。這些形象比在電影放映機里的更生動,因為他們的目光具有真實的寧靜。電影給人留下的是人物動作的不安寧,目光的寧靜看來更為重要。大教堂的光滑地面令我們咋舌。為什麼在這種方式里沒有攝影機和立體鏡的統一?出自布里西亞寫著彼爾申·維勒爾的廣告非常有名 。在僅僅是聽到敘述和從窺視孔中看到的景觀之間的距離要比後者和看到真實景觀之間的距離大得多。克里莫那的古老的鐵器市場。如果我在看完時要向那位老先生說,這使我感到多麼地滿意,我卻沒有勇氣這樣做。又出現下一個節目。從上午10點至晚上10點開放。

我在書店的陳列櫥窗里看到了丟勒聯盟出版的《文學指南》 ,決定把它買下來,後來又改變了買下它的想法,接著又轉了回去。在這段時間裡,我在白天一有空就駐足在陳列櫥窗前面。這書店在我看來是那樣的孤寂,那些書也無人問津。我只是在這裡才感覺到世界與弗里德蘭的內在聯繫,而這種聯繫卻又是如此微不足道。但猶如每一種孤寂又使我產生熱情一樣,我也就很快感覺到這個書店的幸運。有一次我走了進去,看看裡面的情況。因為那裡的人們不需要科學方面的著作,這裡的書架上看起來比在城市裡的書店裡幾乎更有文學氣氛。一位年老的夫人坐在一隻有綠色燈罩的白熾燈下。剛剛取出來的四五本《藝術守護者》雜誌 使我想起,現在是月初。這位女主人拒絕我的幫助,從陳列櫥窗里抽出這本她幾乎並不知道它存在的書,將它交到我的手中;她很驚奇,我在結了冰的窗玻璃後面竟然發現了它(其實我在這之前早就看到了)。她開始在營業簿里尋找書的價錢,因為她並不知道書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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