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畢巧林記事簿 三、宿命論者

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在左翼一個哥薩克村子裡度過了兩周;那裡駐紮著一個步兵營;軍官們相互輪流著在各家聚會,一連幾夜地打牌。

有一回,波斯頓牌我們玩得不耐煩,把牌扔到桌下,在S少校家裡閑坐而樂不思歸,一待待了許久許久;一反往常,聊天變得能夠引人入勝,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說是有一種伊斯蘭教的傳說,似乎人的命運天上都有明文記載,即使在我們這些基督徒中也能找到很多善男信女;每個人都講些形形色色的奇聞怪事,以表示pro 或是tra 。

「所有這些,諸位,什麼也說明不了,」一位上了歲數的少校說,「你們證實自己觀點時引用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例,你們可是誰也沒有親眼目睹過不是?」

「當然,誰也沒有目睹,」很多人都說,「但是我們是從靠得住的人的口中聽到的呀……」

「全是胡謅八扯!」有人說,「看見過明文記載我們壽限名冊的那些靠得住的人在哪裡呀?……再說,假若確確實實有命中注定的氣數,那還賦予我們意志和理智幹什麼?我們為什麼還得為自己的行為擔責任呢?」

這時坐在房內角落的一位軍官站起身來,然後徐步走到桌前,用沉穩而莊重的目光掃了一眼在座的人。他是塞爾維亞人,一看他的名字就明白無誤了。

烏里奇中尉 的外貌與他的個性十分相符。魁偉的身材,栗色的面龐,烏黑的頭髮,烏黑而洞察一切的眼睛,顯示民族屬性的碩大卻又端正的鼻子,始終浮現在雙唇的悲愁的、勉強的苦笑——這一切融為一體,似乎專就為了賦予一個生靈以外貌,來顯示他的與眾不同,來顯示他與命運賜他充作戰友的這些人的思想和慾望難達共識。

他很有膽量,言語不多,卻擲地有聲;無論對誰都不會吐露自己埋藏心底的和家裡的秘密;酒幾乎一滴不沾,對年輕的哥薩克姑娘——她們的美貌您看不見,簡直就不可理解——他從不追求。可是據說團長的太太對他那雙意蘊無限的眼睛卻並非無情;然而誰對此若有旁敲側擊,他發起火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只有一種嗜好他不隱瞞,這就是打牌上癮。往鋪有綠絨的牌桌前一坐,他便把一切都忘得一乾二淨,而且通常總是賭輸;但是常打常輸只能激起他死不罷休的那種倔勁。聽說有一次部隊遠征打仗,夜裡他在車裡的坐墊上坐莊發牌;他手氣好得要命。這時突然響起槍聲,響起了警報,所有的人都立即起身,跑去抓槍。「下注——注呀!」烏里奇仍未起身,而是向一個最為入迷的賭友大喊一聲。「七點。」那位一邊拔腿,一邊回答。儘管四周一片慌亂,烏里奇還是發完了一圈;最後結果出來了。

他到散兵線時,雙方射擊已經十分激烈。烏里奇擔心的既不是車臣人的子彈,也不是他們的軍刀:他要尋找的是自己那位幸運的賭友。

「最後結果就是七點!」終於在前哨散兵線上見到了那個賭友時,他便大聲嚷嚷起來。那些人剛要把敵人擠出樹林,他走了過去,掏出自己的錢包與錢夾,把它們交給那個幸運者,也不顧後者抱怨這裡不是交錢的地方。完成這個令人不快的責任後,他沖在前面,率領著戰士神色自若、穩紮穩打地與車臣人展開對射,直至戰事結束。

烏里奇中尉一走到桌前,在座的全都鴉雀無聲,等著看他拿出什麼別出心裁的奇談怪論。

「先生們!」他說(說話的聲音十分平靜,連調門也比一般的人低),「先生們,做這些無謂的爭論幹什麼呀?各位想要證據,我建議各位拿自己試試,看看一個人是否可以隨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命運,看我們每個人的壽限是否事先已經算定了……誰想試試?」

「我不必了,我不必了!」話聲四起,「好一個怪人!想出這個鬼花招兒!……」

「我建議打個賭。」我開玩笑說。

「什麼賭?」

「我斷定沒有壽限,」我說著,同時把二十個金幣掏出放到了桌上,「我口袋裡就有這些了。」

「我來賭,」烏里奇聲音低沉地回答,「少校,您做中人;這是十五個金幣,另外您還欠我五個,所以您給我個情,把它補到這上頭來。」

「好呀,」少校說,「不過我不明白,真的,問題在哪裡?你們如何解決爭執?……」

烏里奇不聲不響地進了少校卧室,我們緊隨其後。他走到掛著武器的那面牆前,接著伸手就從釘子上面掛著的不同口徑的手槍中摘下了一支;我們仍然沒弄明白他的意圖;可是當他扳起槍機,把火藥裝入葯池時,很多人不禁大叫一聲,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你要幹什麼呀?告訴你,這叫犯渾!」大家嚷嚷道。

「先生們,」他抽出自己的手,慢條斯理地說,「誰肯替我交付二十個金幣?」

所有的人都啞口不語,從他身邊走開。

烏里奇進入另一個房間,坐到了桌前;所有的人也跟他到了桌前,他使了個眼色讓我們在近旁坐下。我們二話不說遵從了他的吩咐,因為這時他對我們已經具有一種神秘莫測的威嚴。我盯住他的眼睛看了一眼;但他卻以泰然自若和不露聲色的目光來迎接我注目打量的眼神,他蒼白的雙唇還露出了微笑;然而,儘管他故作鎮靜,我卻覺得,我還是在他蒼白的臉上察覺出了死的跡象。我說過,而且許多老兵也都支持我這種看法,即在一個幾小時後行將死去的人的臉上,常會出現預示著劫數難逃的那種稀奇古怪的跡象,歷盡滄桑的人是很難看錯的。

「您今天會死的!」我對他說。他猛地轉過身來,不過回答卻慢條斯理,不慌不忙: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然後,面向少校問手槍裝沒裝子彈。慌亂之中,少校沒有記清。

「好了,烏里奇!」有人喊道,「無疑裝了,既然掛在床頭;開什麼玩笑呀!……」

「蹩腳的玩笑!」另一個人附和道。

「我拿五十個盧布對五盧布打賭,手槍沒有裝彈!」第三個高聲叫道。

這又形成一場新的賭局。

我對這種冗長的過場感到膩味。

「這樣吧,」我說,「要麼開槍,要麼把槍掛到原處,然後我們就去睡覺。」

「一點沒錯,」很多人都大聲喊著,「讓我們睡覺去吧。」

「先生們,請求各位原地不動!」烏里奇把槍口對準腦門說。所有的人見此都呆若木雞。

「畢巧林先生,」他補充說,「拿起那張牌拋吧。」

我現在還記得,我從桌上拿了一張紅桃愛司,朝上一拋: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眼睛,都流露出害怕和一種心神不定的好奇心,從槍口迅速移到了紅桃愛司,見它在空中噗噗啦啦地響著,慢慢落了下來;就在它碰到桌子那一剎那,烏里奇扣了扳機……槍打啞了。

「感謝上帝!」很多人發出驚呼,「沒有裝彈……」

「不過我們得看一下。」烏里奇說。他再次扳起槍機,瞄準掛在窗子上方的一頂軍帽;槍聲響了——房間內硝煙瀰漫。硝煙散去,人們摘下了那頂軍帽;帽子正中被打了一個窟窿,子彈深深嵌入牆中。

約有三分來鍾,誰也說不出話來;唯有烏里奇安之若素,把我的金幣裝入他的錢袋。

於是,對於槍第一次為什麼沒有打響之事注家蜂起;一些人認定,想必葯池不通,另一些人竊竊私語,說是原來的火藥是潮濕的,後來烏里奇又裝了新火藥;但是我一口咬定,後一種猜測有失公允,因為我的眼睛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那支手槍。

「您打起賭來手氣真好。」我對烏里奇說。

「生平第一次,」他躊躇滿志地微笑著,答道,「這比賭斑卡牌和什托斯牌都好。」

「不過也稍微危險一些。」

「怎麼啦?您開始相信起氣數來啦?」

「信,只是現在說不清怎麼回事,我感到今天您必死無疑……」

剛才還視死如歸地拿槍對準自己腦門的這一位,現在聽了我一說,卻頓時滿臉通紅,惶惶不安了。

「話到此處為止!」他說著站起身來,「我們打的賭已經完了,所以您的見解我看已派不上用場……」他抓起帽子就走了。這使我感到十分蹊蹺,而且,也不會是無緣無故的!……

很快人們就各回各家,談起烏里奇的怪僻大家見仁見智,但指摘起我這個自私自利之徒來,想必是異口同聲的,因為我竟去激一個想要自殺的人跟自己打賭;好像沒有我,他就找不到成全自己的機會似的!……

我沿著村裡一條條寂靜無人的衚衕往家走;一輪圓圓的、紅彤彤的月亮,宛若一抹大火的反光,慢慢升上參差錯落的萬家房頂;滿天星斗在深藍的穹隆上悄然無聲地閃耀;這時我不禁啞然失笑,因為我想起當初那些才智過人的俊傑,竟然認為天體三光 會參與我們為了巴掌大的一片土地,或是為了一些虛假的權力而引發的微不足道的糾紛!……從何說起呢?這些,照俊傑們的話說,專為照耀他們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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