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畢巧林記事簿 二、梅麗郡主

5月11日

昨天我來到皮亞季戈爾斯克,在城的邊緣,在它的制高點瑪舒克山的腳下租了一套房子;雷雨天里,雲朵低垂,可直落我的房頂。今晨五點,我打開窗子,植於庭院簡樸小園中的鮮花,使我的整個房間芬芳宜人。歐種甜櫻的花枝隔窗朝我觀望,一陣風吹來,便把枝頭白色的花瓣撒向我的書桌。我的住處,朝三面望去,景色都十分秀麗。西望,別什圖山五峰聳立,蔚藍如染,宛若「漸息狂飆殘留下烏雲一片」 ;舉目朝北,瑪舒克山高高隆起,活像一頂毛茸茸的波斯帽,因而遮擋了這方面整整一隅的蒼穹;放眼東望,更加令人開懷:朝下看,面前一座潔靜、嶄新的小城五光十色,醫用礦泉的水流熙熙攘攘,操著不同語言的民眾人聲鼎沸,而那裡,更遠的地方,群山環抱,恰似一座古希臘羅馬時代的半圓形露天劇場,山頭愈益蔚藍,愈益雲霧繚繞,而視野盡處,則是座座頂戴白雪的峰巒,連成一條伸延開來的銀鏈,起自卡茲別克山,終至雙峰偎依的厄爾布魯斯山……生活在這裡,著實令人心曠神怡!一種愉悅的情感,充盈於我周身的血管之中。空氣潔凈而清新,宛若童吻一般;陽光明媚燦爛,天空一碧如洗:其美看來無以復加。此情此景之中,慾望、希冀、惋惜,還有什麼意義呢?……不過話暫到此處。我要到伊麗莎白礦泉去了,聽說那裡早晨聚集著整個的礦泉社交界 。

……

從山上朝市中心走時,我在林蔭路上碰到幾起情緒低沉的人們,正步履遲緩地往山上爬。大多是草原上的地主之家;這一點只要一看他們的裝束就知道了,男人們穿著破爛不堪的老式長外衣,妻子女兒的服裝卻很華美。看得出,礦泉社交界的每一個青年男子,都在她們的反覆掂量之中,因為她們懷著充滿柔情的好奇望了我一眼:彼得堡式的長禮服曾使她們誤入迷津,然而,很快認出了軍人的帶穗的肩章後 ,便憤然作色地轉過臉去。

地方當局的妻子們,也就是說,浴場的老闆娘們,待人更加殷勤;她們戴著長柄眼鏡,她們很少注重製服,她們習慣於在高加索接待記有號碼的紐扣下面那顆火熱的心,和白色制帽下富有教養的頭腦。這些太太十分迷人,而且魅力經久不衰!每年她們的追慕者都要更換,她們永不倦怠的盛情的法寶,也許,就在這裡。順著羊腸小道兒朝伊麗莎白上行,我追過了一群男人,文職人員和軍人,後來我聽說,這是期待著流水縈迴、時來運轉的人們 中的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喝水,但不喝礦泉水;他們很少縱情,與女人們周旋調情也只是逢場作戲;他們打牌,抱怨苦悶。這是一幫公子哥兒們。他們把自己外面織有套的杯子伸進含硫礦泉井池 時,擺出一副大學者的派頭;文職人員系著淺藍色的領帶,軍人們則從自己的領口露出百褶領邊。他們不時吐露對外省房舍所懷有的深深的鄙視,而對他們不得入內的京城上流社會客廳卻又長吁短嘆。

你瞧,終於到了礦泉井池……在它近旁的一塊小廣場上,蓋有一座小房子,浴池設在它紅色的房頂下面,再遠一點,是一條雨天里人們散步的長廊。幾個挂彩的軍官,提起拐杖坐在長凳上,臉色蒼白,愁雲滿面。幾個太太大步流星,在平台上前後走動,等待著礦泉發揮療效。她們之中,有兩三個人長著一副好看的臉蛋兒。在瑪舒克山坡上的葡萄藤長廊的掩映下,時而閃現出喜歡兩人獨處者的花色坤帽,因為在這樣的坤帽旁,我發現,或是總有一頂軍帽,或是總有一頂圓形襯帽。在另一面陡峭的山坡上,建有一座被稱為風鳴豎琴 的亭子,自然景色的愛好者們在山坡上架著天文望遠鏡,並把它對準厄爾布魯斯山;他們中間有兩位家庭教師和他們的學生,來這裡醫治自己的瘰癧腺病。

我氣喘吁吁,在山腳將盡的地方停住了腳步,靠在一座小房子的牆角上,開始用心觀賞四周如畫的風景,背後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畢巧林!到這裡很久了?」

我轉過身來,是葛魯希尼茨基!我們擁抱在一起。我是在前線部隊時認識他的。他被子彈打傷了腳,比我早一個禮拜來到礦泉。

葛魯希尼茨基是個貴族士官生。服役僅一年,但追求衣著奢華,已經穿上了厚厚的士兵軍大衣。他胸戴一枚士兵喬治十字徽章。他體魄健壯,膚色黝黑,長有一頭黑髮;儘管他才剛滿二十一歲,但看上去已有二十五歲。說話的時候,他常把腦袋往後一仰,而且不時用左手卷一下鬍髭,因為右手拄著拐杖。他話講得很快,且出口成章。他屬於這樣一種人——他們無論遇到什麼場合,都能找到現成的冠冕堂皇的話來,他們不為純樸的美動容,他們要道貌岸然地裝出非同尋常的情感,崇高的愛慕和空前絕後的痛苦。他們以產生反響為樂;那些外省風流女子,對他們喜歡得發瘋。上了歲數以後,他們或成了性情溫和的地主,或者成了酒徒,有時則兩者兼而有之。在他們的氣質中,常有許多好的品性,但一點也不風雅。葛魯希尼茨基的偏愛是宣講:他劈頭蓋臉朝您滔滔不絕地講上一通,交談很快也就不是通常意義上的交談了;同他爭論我任何時候都做不到。他不回答您的反駁,他不聽您說些什麼。只要您的話一停,他馬上就開始長篇大論,似乎與您說的話有著某種關聯,但實際上卻只是他自己言論的繼續。

他相當尖刻。他的嘲諷常是幽默有趣的,但任何時候都無確切目標和惡毒用心:他對誰都不惡語傷人;他不了解人們和他們的脆弱心靈,因為他一生都獨來獨往。他的目標,是要成為通常小說里描寫的那樣的英雄。他那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人們相信,他生來就不是為了給人帶來安寧,而是註定要使人蒙受神秘的痛苦的,最後連他自己差不多都信以為真了。正因為如此,他穿起自己厚厚的軍士大衣才那麼神氣十足。我了解他,所以他不喜歡我,儘管表面看來我們之間有著最為要好的交情。葛魯希尼茨基以出類拔萃的勇士而英名遠揚;我在實戰中看見過他:他手舞軍刀,口中吶喊,眯著雙眼沖向陣前。從某一點上看,這不是俄羅斯式的英勇!……

我同樣也不喜歡他。我感到總有一天我們會冤家路窄,狹路相逢的,而且我們兩人之中必有一人劫數難逃。

他來到高加索,同樣是他浪漫主義的想入非非的結果。我相信,在離開老家的前夜,他曾經面色陰鬱地對一個好看的女鄰居說過,他這次並不是如同尋常地、簡簡單單地去服役,而是去尋找某種意義上的死,因為……說到這裡,他大概會以手掩面,繼續說出這樣的話來:「不,您(或是你)不該知道這些!您純真的心靈會為之震顫的!再說,何苦呢?我算您的什麼人呢?您理解我的心情嗎?……」如此等等。

他親口對我說過,激起他到K團的原因,在他與蒼天之間永遠都是一個謎。

不過當甩掉那身悲劇性的僧袍 時,葛魯希尼茨基是足夠迷人和有趣的。

我倒很想看看他是如何接觸女人的;在那種場合,我想,他會使出渾身解數的。

我們是故友重逢。我開始向他細問礦泉這裡的生活方式和這裡的頭面人物。

「我們的日子過得很乏味,」他嘆氣道,「早晨喝礦泉水的人們少氣無力,像天下所有的病號一樣,但每晚喝酒的人們,則又像所有健康的人一樣,喝得讓人討厭。與女性雖有交往,不過從她們身上只能尋得少許開心:她們打惠斯特牌,衣著很糟,說的法語讓人害怕。今年從莫斯科僅僅來了一位里戈夫斯卡婭公爵夫人和她的千金,可是我和她們還不相識。我的軍士大衣,彷彿是一個受到萬人白眼的烙印,它所引起的同情,就像施捨一樣,讓人心負重壓。」

這時有兩位太太從我們身邊走過,要到礦泉井池去:一個上了歲數,另一個年紀輕輕,體態勻稱。坤帽遮掩,所以她們的臉我沒看清,然而她們的穿戴卻是嚴格依照上流社會的韻味的,絲毫未失分寸。第二位太太穿了一身gris de perles 高領長袖連衣裙,一條輕薄的絲綢三角巾緊圍著她纖細柔韌的脖頸。一雙couleur puce 的皮鞋齊踝緊束其嬌弱的麗足,使她顯得那麼迷人,就連未領略過美的奧妙的人,也會僅因吃驚而讚歎。她輕盈卻又典雅的步態,含有一種閨秀獨有的、不拘世俗卻又為世人理解的韻致。當她走到我們面前時,身上散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有時一些女人的便箋才有的那種芳香。

「這不,這就是里戈夫斯卡婭公爵夫人,」葛魯希尼茨基說,「還有她的女兒梅麗,像她用英國人的叫法對女兒稱呼的那樣 。她們來這裡才只三天。」

「可你已經知道她的名字了呀?」

「是的,偶然聽見的,」他回答說,臉色隨即漲得通紅,「我承認,我不願結識她們。這些傲氣十足的貴族,看見我們這些當兵的,簡直像看到了野人一樣。至於在記有號碼的軍帽下有無頭腦和厚厚的軍大衣里是否有一顆心,她們哪裡把這放在心上呢?」

「好倒霉的軍大衣呀!」我面帶訕笑地回答,「那麼朝她們走去,並如此殷勤地遞上一個杯子的那位先生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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