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答友人問

近年來,一種社會思潮引起我密切關注,甚至也可以說產生了本能的警覺,那就是——由於當下時代弊端多多,有的方面愈演愈烈,於是不滿情緒每每被利用——為「文革」翻案,為「四人幫」平反,重寫「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此類聲音不絕於耳,某時甚至「振聾發聵」。似乎只有「請回」「偉大領袖」,中國才又有希望。

我對當下弊端自然是持批判態度的,但對「文革」時代的態度則是決絕的。

故常想——給我一次機會,就一次;最好是電視連續劇這種載體,讓我能呈現「從前」給對從前忘卻了的或一無所知的人們看,哪怕只不過呈現了一點點。

我將這當成文化自覺和文化責任。

不能實行我就特鬱悶。

並且我認為,最好是知青題材——因為「上山下鄉」與「文革」相重疊,因為「知青」這個龐大群體對「文革」有切膚之痛,並且此痛與各式各樣的千家萬戶相聯繫。故所以然,當山東影視中心找到我時,我心一動。但,他們會不會是一時頭腦發燒呢?我要考驗他們,借口忙碌,約半月後談。

半月後,我與山東影視中心方面有了如下對話——

他們:我們要搞一部具有點史性、詩性,維度廣闊些的電視劇。

我:若給我起碼空間,我將努力達到你們的希望。

問:什麼空間?

答:呈現「文革」十年極「左」危害的空間。

問:為什麼要這種空間?

答:完全沒有這種空間,現實題材之現實主義創作原則,不能得到絲毫體現,就什麼性也談不到。

問:你要多大尺度?

答:我不至於脫離當下情況地要求完全自由的尺度,只給我體現「文革」對人性和人格之危害即可——它破壞愛情、離間友情、顛覆親情、慫恿青春攻擊性、剷除人文文化、企圖使一代青年變傻,成為聽憑擺布和調遣的毫無個人思想的政治工具……

問:你不認為你要的空間太大了嗎?

答:給我。否則另請別人。但只要給我,那麼我會憑創作能力把握分寸。

問:你把握分寸的大原則呢?

答:知青個體痛苦記憶構成國家痛苦記憶的組成部分。他們中有思想本能者,看到了「文革」對國家的危害,於是開始質疑,開始否定——當年的「四五」運動中有他們的身影,也於是開始了自我救贖。而這一點,更是我要寫的。總而言之,我要將一個不堪回首的時代的邪性原形拖拽出來,即使是一部分而已,而不是僅僅寫個把「壞人」。「壞人」會出現,但依我看來,他們更是「『文革』病人」……

首先表達支持我的是導演張新建。他同意我的看法——今天拍一部知青題材的電視劇,如果僅僅表現當年的勞苦,並且僅僅弘揚吃苦耐勞的精神,其實沒有多大的文藝價值。

藝術總監也肯定了我所堅持的現實主義原則。他說——這是冒險的,但這個險不是完全不值得有人來冒一下,既然總得有人拿出這種冒險的魄力,那麼就由我們山東人來做吧。當時他還指著我說——「你也是山東人」。

我雖也是知青,卻從不參與什麼有悔無悔、有怨無怨的辯論。並且我認為,下鄉時間的長短,自願或被迫,所赴異地之生存條件的差別,被歧視或沒被歧視,有友誼關照或缺乏友誼關照,當地人對知青的態度好或不好……至少有20條以上的不同情況,幾乎每一條都會導致一名當年的知青說不同的感受。

事實上我碰到的「無怨無悔」者極少。

我總是對他們說——想想死者,傷者,無悔也應低調。

他們也都誠心誠意地接受我的勸告。

我寫的劇本,當然還是由我來寫歌詞才更能體現全劇的意圖和思想。

我寫了,如下:

寒來暑往,

四季輪迴。

冰天雪地里,

我們共同守護,

保暖的火爐。

不再喊萬壽無疆,

別跟我說誰是敵人,

我們的青春由你做主,

這是什麼道理?

這是什麼道理?!

把你的手給我,

我也給你我的友誼。

歲月是如此漫長,

讓我們相扶著挨過。

擺布吧,那隻不過是我們的肉體;

你主宰不了的,

是我們的靈魂。

還有,從傷口萌芽的思想,

從傷口萌芽的思想……

我和導演就歌詞有過如下對話——

他說:「你太猛了。」

我說:「創作勾起了我對『文革』的痛恨。」

他說:「凡你寫在劇本中的,除了因考慮到長度而加以改動,十之八九的內容我們都照拍了。我們這部劇對『文革』年代極『左』特徵的呈現,差不多等於80年代以後所有影視作品中呈現的總和。我正擔心它播得出來不?你就一點兒不擔心?」

我說:「同樣擔心。」

他說:「那你還寫出這樣的歌詞來?」

我說:「我頭腦進水了。」

我當他面將歌詞撕了。

我倆相對默默吸煙。

最後我提議——我寫不出亮色的歌詞來,乾脆把這「難活」推給藝術總監。

藝術總監王敏同志,曾是《闖關東》的決策人。山東農村插隊知青,八年或九年。與插隊女知青結為夫妻,還當過生產隊長。在徹底否定極「左」年代這一點上,他和我和導演的立場完全一致。他是《知青》創作團隊應特別感激的人。劇本只不過是「裸劇」,沒有他力挺,《知青》不能成為劇。

我預先看過的是部分未合成片。沒音樂,沒主題歌。開播以後,我也只不過斷斷續續看了幾集。並且,歌聲一起,往往就從電視機前離開了。我根本就沒留意到「無怨無悔」四個字。

直至有媒體就「無怨無悔」採訪我,我才詫異地致電詢問我們的藝術總監。

他說:我歌詞中所用「無怨無悔」四字,乃指在極「左」年代,劇中人物愛得無悔;為友誼的擔當無悔;與人民同甘共苦無悔;憂國而遭逮捕無悔。也是想對「無怨無悔」四字作另一種詮釋。希望你在必要之時,替我也替我們的團隊作一番解釋。

我覺得現在到了「必要之時」。

如果有當年的知青指斥我「濫用」知青這個巨大名義實現一己之創作企圖,那麼我承認。

但絕不道歉。

更不認罪。

這是我的創作權利,對誰都無內疚。

並且,我在創作知青群像時,一如當年,仍是感情不減的。

我還很鬱悶——自開播以後,整天被問知青、知青、知青……

居然沒有一個人問——那個年代還有哪些極「左」現象?你認為今人對你的呈現感「興趣」嗎?我當然知道許許多多的人已不感「興趣」。

但我卻那麼希望有人問。

即使今天人生仍處於低谷的當年的知青,也應明白——歸根結底,「文革」幾乎毀了整整一代人。我會為當年知青的當下「社保」問題大聲疾呼,但我無法將一兩千萬人的每一個體命運全部歸納在一部電視劇中,那是根本做不到的。

浪漫是譯詞,原指小布爾喬亞的妙悅情調。

周萍的遭遇並不妙悅。

趙天亮和她的愛情並不妙悅。

那一封會將人打成「現行反革命」的信並不妙悅。

坡底村知青們的經歷並不妙悅。

趙氏兄弟的父母作為現役軍人替兩個兒子的擔心並不妙悅。

「右派」之子武紅兵被捕入獄並不妙悅。

付正死了還受人攻擊並不妙悅。

沈力被逼瘋了並不妙悅。

囤子成了啞巴並不妙悅。

韓奶奶和老村長的死並不妙悅。

一船女知青的死並不妙悅。

「小地包」的死也不妙悅。

排長張靖嚴因清查「四五」分子被逮捕並不妙悅。

周萍、謝菲等姑娘葬身火海更不妙悅!

劇中人物們高興一時,快樂過一點,那也只不過是青春快樂本能的體現罷了——據此便指責全劇「浪漫化」了、「美化」了「文革」年代,這種「批評」太「文革」了。

有人指責,《知青》將「文革」時代描寫成了「公平、正義」的時代!那麼,此人自己若看了《知青》,反而特想穿越回那個時代去享受「公平與正義」嗎?如果此人真的願意,我則只有「友邦驚詫」了。

1.在劇本中,那一封可將人打成「現行反革命」的信,不是被同班戰友發現了,而是連枕頭一起「丟了」。這使趙天亮從此陷於猜疑與忐忑之中。此種猜疑與忐忑氣氛貫穿全劇,我以為正是「文革」十年不少人的共同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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