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我的小學

我永遠忘不了這樣一件事。

某年冬天,市裡要來一個衛生檢查團到我們學校檢查衛生,班主任老師安排了兩名同學把守在教室門外,個人衛生不合格的學生,不準進入教室。我是不許進入教室的幾個學生之一。我和兩名把守在教室門外的學生吵了起來,於是他們從教員室請來了班主任老師。

班主任老師上下打量著我,冷起臉問:「你為什麼今天還要穿這麼髒的衣服來上學?」

我說:「我的衣服昨天剛剛洗過。」

「洗過了還這麼臟?」老師指著我衣襟上的污跡問。

我說:「那是油點子,洗不掉的。」

老師生氣了:「回家去換一件衣服。」

我說:「我就這一件上學的衣服。」我說的是實話。

老師認為我頂撞了她,更加生氣了,又看了看我的雙手,說:「回家叫你媽把你兩手的皴用磚頭蹭乾淨了再來上學!」接著像扒亂草堆一樣亂扒我的頭髮,「瞧你這滿頭蟣子,像撒了一腦袋大米!叫人噁心!回家去吧!這幾天別來上學了,檢查過後再來上學!」

我的雙手,上學前用肥皂反覆洗過,而手生的皴,用磚頭蹭也未必能蹭乾淨——我每天要洗菜、淘米、刷鍋、刷碗;家裡的破屋子四處透風,連水缸在屋裡都結冰,我的手上怎麼能不生皴?不衛生是很羞恥的,這我也懂。但衛生需要起碼的「為了活著」的條件。這一點我的班主任老師便不懂了。陰暗的、夏天潮濕冬天寒冷得像地窖一樣的一間小屋,破炕上每晚擠著大小五口人,四壁和天棚每天起碼要掉下三斤土,爐子每天起碼要向狹窄的空間飛揚四兩灰塵……母親每天早出晚歸去干臨時工,根本沒有精力照料我們幾個孩子,如果我的衣服還能幹乾淨凈,手上沒皴頭上沒有蟣子,那倒真是咄咄怪事了!我當時沒看過《西行漫記》,否則一定要頂撞一句:「毛主席當年在延安住窯洞時,還當著斯諾的面捉虱子呢!」

我認為,身為教師者,最不應該的,便是以貧富來區別對待學生。我的班主任老師嫌貧愛富,我的同學有的是區長、公社書記、工廠廠長、醫院院長之類的兒女,他們並非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有的甚至經常上課吃零食、打架,班主任老師卻從未嚴肅地批評過他們。

對班主任老師尖酸刻薄的訓斥,我只能含恨忍耐。終於淚水奪眶而出,我轉身跑了出去。

這一幕卻被我的語文老師看到了。

她說:「梁紹生,你別走,跟我來。」扯住我的一隻手,將我帶到教員室。

我的名字本叫梁紹生,梁曉聲是我在「文革」中自己改的名字。「文革」時興起過一陣改名的時髦風,我在一張辭去班級「勤務員」職務的聲明中首次署了現在的名字——梁曉聲。

語文老師讓我放下書包,坐在一把椅子上,又說:「你的頭髮也夠長了,該理一理了,我給你理吧!」說著就離開了辦公室。

學校後勤科有一套理髮工具,是專為男教師們互相理髮用的。我想她準是取那套理髮工具去了。

可是我心裡卻在想著不繼續上學了。因為窮,太窮,我在學校里感覺不到一點兒尊重。而一個孩子需要尊重,正像需要母愛一樣。我是全班唯一的一個免費生。免費對一個小學生來說是精神上的壓力和心理上的負擔。「你是免費生,你對得起黨嗎?」哪怕無意間犯了什麼算不得錯誤的錯誤,我也會遭到班主任老師這一類冷言冷語的訓斥。我早聽夠了!

語文老師走出教員室,我便拿起書包逃離了學校。

我一直跑出校園,跑著回家。

「梁紹生,你別跑,別跑呀!小心被汽車撞了呀!」

我聽到了語文老師的呼喊。她追出了校園,在人行道上跑著追我。

我還是跑,她緊追。

「梁紹生,你別跑了,你要把老師累壞呀!」

我終於不忍心地站住了。

她跑到我跟前,已氣喘吁吁。

她說:「你不想上學啦?」

我說:「是的。」

她說:「你才小學四年級,學這點兒文化將來夠幹什麼用?」

我說:「我寧肯和我爸爸一樣將來靠力氣吃飯,也不在學校里忍受委屈了!」

她說:「你這種想法是錯誤的。小學四年級的文化,將來也當不了一個好工人!」

我說:「那我就當一個不好的工人!」

她說:「那你將來就會恨你的母校,恨母校所有的老師,尤其會恨我。因為我沒能規勸你繼續上學!」

我說:「我不會恨您的。」

她說:「那我自己也不會原諒我自己!」

我滿心的自卑、委屈、羞恥和不平,「哇」的一聲哭了。

她撫摸著我的頭,低聲說:「別哭,跟老師回學校吧。我知道你家裡生活很窮困,這不是你的過錯,不需要自卑和羞恥的。你要使同學們看得起你,每一位老師都喜愛你,今後就得努力學習才是啊!」

我只好順從地跟她回到了學校。

如今想起這件事,我仍覺後怕。如果沒有我這位小學語文老師,依著我從父親的秉性中繼承下來的那種九頭牛拉不動的倔犟勁兒,很可能連我母親也奈何不得我,當真從小學四年級就棄學了。那麼今天我既不可能成為作家,也必然像我的那位小學語文老師說的那樣——當不了一個好工人。

一位會講故事的母親和從小的窮困生活,是造就我這樣一個作家的先決條件。狄更斯說過,「窮困對於一般人是種不幸,但對於作家也許是種幸運。」的確,對我來說,窮困並不僅僅意味著童年生活的不遂人願,它更促使我早熟,促使我從童年起就開始懷疑生活,思考生活,認識生活,介入生活。雖然我曾千百次地詛咒過窮困,也因窮困感到過極大的自卑和羞恥。

我發現自己也具有講故事的「才能」,是在小學二年級。認識字了,語文課本成了我最早閱讀的書籍,新課本發下來未過多久,我就先自己通讀一遍了。當時課文中的生字,都標著拼音,讀起來並不難。

一天,我坐在教室外的樓梯台階上正聚精會神地看語文課本,教語文課的女老師走上樓,好奇地問:「你在看什麼書?」

我立刻站起,規規矩矩地回答:「語文課本。」

老師又問:「哪一課?」

我說:「下堂您要講的新課——《小山羊看家》。」

「這篇課文你覺得有意思嗎?」

「有意思。」

「看過幾遍了?」

「兩遍。」

「能講下來嗎?」

我猶豫了一下,回答:「能。」

上課後,老師把我叫起來,對同學們說:「這一堂講第六課《小山羊看家》,下面請梁紹生同學先把這一篇課文講給我們聽。」

被老師叫起來,我開始有些發慌,半天不敢開口。

老師鼓勵我:「別緊張,能講到哪裡,就講到哪裡。」

我在老師的鼓勵下,終於開口講了:「山羊媽媽有四個孩子,一天,山羊媽媽要離開家……」

我講完後,老師說:「你講得很好,坐下吧!」看得出,老師心裡很高興。

全班同學都很驚異,十分羨慕我。

一個窮困人家的孩子,沒有任何值得炫耀的東西,當他某一方面的「才能」當眾得以顯示,並且被羨慕、被誇獎,他心裡自然是充滿驕傲的。

以後,語文老師每講新課,總是提前幾天告訴我,囑我認真閱讀,講課時,照例先叫我起來講給同學們聽。

我的語文老師,是一位主張教學方法要靈活的老師。她需要我這樣的學生,喜愛我這樣的學生。因為我的存在,使她在我們這個班講的語文課,生動活潑了許多。我也同樣需要這樣一位老師。因為是她給了我在全班同學面前顯示自己講故事「才能」的機會。而這樣的機會當時對我是重要的,使我幼小的意識中也有一種驕傲存在著,滿足我小小的虛榮心。後來,語文老師的這一教學方法,在全校推廣開來,引起區和市教育局領導同志的興趣,先後到過我們班聽課。從小學二年級至小學六年級,我和我的語文老師一直配合得很默契。她喜愛我,我尊敬她。小學畢業後,我還回母校看望過她幾次。「文革」開始,她因是市的教育標兵,受到了批鬥。記得有一次我回母校去看她,她剛剛被批鬥完,正握著掃帚掃校園,剃了「鬼頭」,臉上的墨跡也不許洗掉。

我看見她的樣子,忍不住落下淚來。

她問:「梁紹生,你還認為我是一個好老師嗎?」

我回答:「是的,您在我心中永遠是一位好老師。」

她慘然地苦笑了,說:「有你這樣一個學生,有你這樣一句話,我挨批挨斗也心甘情願了!走吧,以後別再來看老師了,記住老師過去多麼喜愛你就行!」

那是最後一次見到她。

不久,她跳樓自殺了。

她不但是我的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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