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恰同學少年

「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閑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麼離奇,心裡是這麼蕪雜。一個人做到了只剩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

這是魯迅為他的《朝花夕拾》所作的「小引」。

文中還有一段,進一步告白他的回憶感覺:「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我思鄉的蠱惑。後來,我在久別之後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魯迅寫這「小引」時是1927年的5月,在廣州。

魯迅文章的遣詞,有時看似隨意,然細一品咂,卻分明是極考究的。比如形容街上的人流如織為「擾攘」、形容屏息斂氣為「悚息」,而形容隱蔽又為「伏藏」。他是不怎麼用司空見慣的成語的,每自己組合某些兩字詞,使後人讀到,印象反比四字成語深刻多了。1927年的中國,居然用「離奇」二字來加以概括,這也是令我有「離奇」之感的,我咀嚼出了弔詭的意味。

我對80多年以後的中國的當下,往往也生出「離奇」的想法,又往往和當年的魯迅一樣,亦覺「心裡是這麼蕪雜」。並且呢,同樣常被回憶所糾纏,還同樣時覺無聊。我怕那無聊的腐蝕,故在幾乎「只剩回憶」的日子,也會索性靠了回憶姑且抵擋一下無聊的。

近來便一再地回憶起我的幾名中學同學。在我的中學時代,和我關係親密的同學是劉樹起、王松山、王玉剛、張雲河、徐彥、楊志松。我寫下的皆是他們的真實姓名。我回憶起他們時,如魯迅之回憶故鄉的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那都是養育百姓生命的鮮美蔬果。而我的以上幾名中學同學,除了徐彥家的日子當年好過一些,另外幾人則全是城市底層人家的兒子。用那些生長在泥塘園土中的蔬果形容之,自認為倒也恰當。與魯迅不同的是,我回憶他們與思鄉其實沒什麼關係,更多的是一種思人的情緒。自然,斷不會生出「也不過如此」的平淡,而是恰恰相反,每覺如沐煦風,體味到彌足珍貴究竟有多珍貴。

我和樹起在中學時代相處的時光更多些。我家算是離校較遠了,大約半小時的路。樹起家離校更遠,距我家還有20分鐘左右的路。我倆幾乎天天結伴放學回家是不消說的了。走到我家住的那條小街街口,通常總是要約定,第二天我倆在街口見,一塊兒去上學。路上是一向有些話題可說的——學校里的事,班級里的事,各自家裡發生的煩惱,初中畢業後的打算,誰在看一部什麼小說,等等。有時什麼也不說,只是默默往前走,那是要遲到了的情況下。還有時一同背著課文或什麼公式往前走,因為快考試了。樹起家在一片矮破的房屋間,比我家還小,簡直不成樣子。現在中國的城市裡絕對見不到那樣的人家了,在農村也很少見了,若是有同情心的人見了,肯定要心裡難受、潸然淚下的。那樣的家,簡直是土坯窩,回到那樣的家,差不多可形容為一頭鑽進窩裡。但在當年的哈爾濱,那樣的人家千千萬萬。正因為比比皆是,所以小兒女們並不覺得自己可憐,照樣愛家、戀愛,在乎家之安全和溫暖,彷彿小動物之本能地喜歡家。樹起和他的老父母以及弟弟、妹妹住在那樣的家裡。當年他的父母親都已經快60歲,在我們幾個同學眼中是確確實實的老人了。然而他的父親還在工作,拉鐵架子車。如今在全中國乃至全世界肯定都很難找到那樣的車了,可在當年那是哈爾濱市一種主要的運載車。一般情況下不是誰有錢就能買得到的,得憑證明,屬於「勞動資產」。他的父親剛一解放就是拉那種車的車夫了,那種車對於他的父親猶如黃包車之於祥子。

我和樹起一起上學,有時他會給我一個大的蒸土豆,或半塊烙餅。若是夏天,可能是一個大西紅柿,或者一條黃瓜。挨餓的年代,給人任何可吃的東西都是一份慷慨,一份情義。他心裡總是惦記著我。記得有次他還給了我幾塊很高級的軟糖,這可是我小時候少有的享受,他告訴我他的三姐結婚了,這是她的喜糖。他有四位姐姐,這著實是令我們幾個羨慕的。

樹起學習很好,數理化及俄語四科成績在班裡一向名列前茅。他耿直、善良、有同情心,眼見不正義的事他很難做到視而不見,若是發現老人或孩子當街跌倒了,他是那種會趕緊跑過去扶起來的少年。

「文化大革命」前,我們之間從沒發生過爭論。這麼好的同學,我和他爭論什麼呢?我一向認為他對人對事的看法是客觀公正的。

「文化大革命」中,他的表現也很「特別」。他是班裡的好學生,完全置身度外是不可能的。他從沒親筆寫過大字報,別人寫了讓他簽名,以示支持,他也要認認真真地看一遍,倘覺得批判的內容不符合事實,那麼他就會拒絕簽名;倘覺得其中一句話甚或一個詞對被批判的人有顯然的侮辱性,他就會要求對方將那句話或那個詞刪除,若對方不刪除,他就不簽名。他絕不會打人的,不管對方是誰。即使一個公認的「反革命」,他也並不認為任何人有權利侵犯對方。他對做過那樣的事的人是極嫌惡的。他這一種「特別」,當年深獲我的敬意。

但我們之間發生過一次激烈的爭論,在國家主席劉少奇也被「打倒」之後。

有次在我家裡,我說了一句對偉大領袖極不敬的話,並表達了這麼一種看法——如果一個人將當初與自己出生入死的革命戰友幾乎逐一視為敵人了,並且欲置於死地而後快,那麼我對這樣的領袖是沒法崇敬的。我還指出,「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這樣的「語錄」是「荒唐」的……

「文化大革命」前我已看了不少外國小說,那些文學作品對我潛移默化的影響,在「文化大革命」中有所顯示。

樹起他當時瞪大雙眼吃驚地看著我,半晌才說出一句話是:「你再也不許這麼胡說八道!」

我說:「這不是在家裡,只對你一個人說嘛。」

他說:「我沒聽到,什麼沒聽到。你發誓,以後再也不說類似的話了,對我也不說了。」

直至我發了誓,他才暗舒一口氣。

當年他替我極度擔心的樣子,以後很多年,都經常浮現在我眼前。

然而事情並沒完,後來他又召集了張雲河、王松山、王玉剛三個再次鄭重地告誡我。

雲河就問:「曉聲他說什麼不該說的話了?」

玉剛說:「別問了呀,肯定是反動的話啊!」

而松山則說:「這傢伙,一貫反動,哎,你想哪一天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啊?」

雲河又說:「也不見得就一定是反動的話呢?樹起你說來我們聽聽,一塊兒評論評論,果然反動,再一起警告他也不晚嘛!」

樹起張張嘴,搖頭道:「我不重複!」

我只得自己承認:「是有點兒反動。」

樹起又說:「如果你哪天被打成現行反革命了,讓我們幾個怎麼辦?跟你劃清界限?那我們難受不?揭發你,那我們能嗎?我們幾個都不會在政治上出什麼事,就你會!你今天不再當著他們三個發個重誓,我根本不能放心你……」

他們三個,見樹起說得異常嚴肅,一個個也表情鄭重起來,皆點頭說對,之後就一起看著我,等待我發誓……

當年我們五個初三生,真是好像五個拜把子兄弟一樣,雖然我們不曾那樣過。「情義」觀念,怎麼一下子就在我們五個之間根深蒂固了,如今也記不清楚了。似乎,起初主要是因為我們的家都在上學去的同一路線上。雖說是同一路線,但上學是不可能一個找一個的,那樣我和樹起要多走不少路。但放學回家,則要走得從容多了,我們便常常一齊走。先陪雲河走到家門口,依次再陪玉剛和松山走到家附近,最後是我和樹起分手。寒來暑往,一個學期又一個學期走下來,共同走了三年多,走出了深厚的感情。另外的原因便是,我們都是底層人家的孩子,家境都近乎貧寒。不管一塊兒到了誰家,都沒什麼可拘束的,跟回自己家了差不多的隨便。而家長們,對我們也都是親切的。當年像我們的父母那樣底層人家的家長,對與自己兒子關係密切的同學,想不真誠都不會。而既真誠了,親切也就必然了。

但我們之間的「情義」,主要還是在「文革」中結牢了的。雲河、松山和樹起一樣,是班級數理化及外語四科的尖子生。玉剛則和我一樣,綜合成績也就是中等生。在「文革」初期,所謂「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發表的文件中說——初、高中生們,以後或升學或分配工作,皆要看「文革」中表現如何。弦外音是,表現不好的,那時會有麻煩。

這無疑等於「頭上懸刀」。

為了不至於落個「表現不好」的結果,大字報起碼總得寫幾張吧?然而對於雲河、松山、玉剛三個,讓他們提起毛筆親自寫大字報,如同讓他們化了裝演街頭戲。他們平時都是訥於語言表達,即使被迫作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