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我讀《時間簡史》

喜愛讀《時間簡史》的人是海量的,尤其是在西方。我和許多人討論過這本書,有一句話我問得特別多:「你讀得懂么?」得到的回答總是令人欣慰:「讀不懂。」我很喜歡這個回答,直截了當。迄今為止,我還沒有遇上能夠讀懂《時間簡史》的人,可我並沒有做這樣的詢問:「讀不懂你為什麼還要讀?」因為我知道,這樣問很愚蠢。

讀讀不懂的書不愚蠢,迴避讀不懂的書才愚蠢。

《時間簡史》這本書我讀過許多遍,沒有一次有收穫。每一次讀《時間簡史》我都覺得自己是在旅遊,在西藏,或者在新疆。窗外就是雪山,雪峰皚皚,陡峭,聖潔,離我非常遠。我清楚地知道,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登上去。但是,浪漫一點說,我為什麼一定要登上去呢?再浪漫一點說,隔著窗戶,遠遠地望著它們「在那兒」,這不是很好么?

和霍金相比,愛因斯坦更像一個小說家。我喜歡他。許多人問愛因斯坦,相對論到底是什麼?和許許多多偉大的人物一樣,愛因斯坦是耐心的。每一次,愛因斯坦都要不厭其煩地解釋他的相對論。但是,情況並不妙,權威的說法是,在當時,可以理解相對論的人「全世界不超過五個」,懷疑愛因斯坦的人也不是沒有。最為弔詭的一件事是這樣的,1905年,《論動體的電動力學》一文的編輯其實也沒能看懂它。天才的力量就在這裡:看不懂又有什麼關係呢?既然看不懂,那就發表出來給看得懂的人看唄,哪怕只有五個。

人類文明史上最偉大的一次見面就這樣發生了:愛因斯坦,還有居里夫人——兩座白雪皚皚的、散發著晶體反光的雪峰走到了一起。他們是在一個亭子里見面的。《愛因斯坦傳》記錄了兩座雪峰的見面。根據在場的人回憶,他們交談用的是德語。所有在場的人都精通德語,但是,沒有一個通曉德語的人能聽明白愛因斯坦和居里夫人「說的是什麼」。是的,他們只是說了一些語言。

然而,在普林斯頓,愛因斯坦這樣給年輕的大學生解釋了相對論——一列火車,無論它有多快,它也追不上光的速度。因為火車越快,它自身的質量就越大,阻力也越大。火車的質量會伴隨火車速度的變化而變化。火車的質量是相對的,它不可能趕上光。(大意)當我在一本書里讀到這段話的時候,我高興得不知所以,就差抓耳撓腮了。我居然「聽懂」相對論了。這是我創造的一個奇蹟。但是,我立即就冷靜下來了,我並沒有創造奇蹟。理性一點說,愛因斯坦的這番話誰都能聽得懂。我只能說,在愛因斯坦用火車這個意象去描繪相對論的時候,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詩人。在那一剎那,愛因斯坦和歌德是同一個人,也許,從根本上說,他們本來就是同一個人。他們之所以是兩個人,那是上帝和我們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上帝給了我們兩隻瞳孔。上帝在我們的一隻瞳孔里裝著歌德,另一隻瞳孔里卻裝著愛因斯坦。

該說一說畢加索,我那位西班牙本家了。畢加索幾乎就是一個瘋子。他瘋到什麼地步了呢?在晚年,他說他自己就是「一個騙子」,他說自己根本就沒有繪畫的才能,他所有的作品都是「胡來」;所謂的「立體派」,壓根就是一個不存在的東西。全世界都被他「騙了」。

我不知道畢加索是不是「騙子」,我更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自己是「騙子」。但是,有一點我是有把握的,畢加索不是一個瘋子。他在晚年說出那樣的話也許有他特殊的失望,或者說,特殊的憤怒。千萬別以為得到全世界的「認可」他就不會失望,他就不會憤怒。「認可」有時候是災難性的——你將不再是你,你只是那個被「認可」的你。「認可」也是會殺人的,它會給天才帶來毀滅性的絕望。

畢加索有一個特殊的喜好,他愛讀愛因斯坦。畢加索說:「當我讀愛因斯坦寫的一本物理書時,我啥也沒弄明白,不過沒關係,它讓我明白了別的東西。」

說這句話的人不可能是瘋子,至少,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瘋,我估計,是當時他的魂被上帝吹了一口氣,晃了那麼一下。

——明白了別的東西?實在是太棒了。

無論是愛因斯坦還是霍金,相對於我們這些芸芸眾生而言,他們面對的是一個過於獨特的世界。問題是,他們的資質與才華唯有天風才可比擬,他們的思想深不可測。然而,無論怎樣的深不可測,他們到底還是把他們的思想「表達」出來了。思想和表達是一對孿生兄弟,最為獨特的思想一定會導致最為獨特的表達。我估計,畢加索一定是被愛因斯坦獨特的「表達方式」給迷住了。有時候,「懂」和「不懂」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問題,來不得半點含糊;而另一些時候,「懂」和「不懂」根本就不是一個問題。一個來自中國鄉村的賣大蔥的大媽、一個來自中國鄉村的修自行車的大叔,完全可以因為義大利歌劇的美妙而神魂顛倒。他們不可以神魂顛倒么?當然可以。神和魂就是用來顛倒的。

我就是那個來自中國鄉村的,上午賣大蔥、下午修自行車、晚上寫小說的飛宇大叔。

是的,畢加索說得多好啊,如果你喜歡讀愛因斯坦,你會「明白別的東西」。事實上,閱讀最大的魅力就在這裡——我是乞丐,我向你索取一碗米飯,你給了我一張笑臉或一張電影票,你是仁慈的,慷慨的。我接受你的笑,接受你的票,並向你鞠躬致謝。

我真的不是自虐。正如我喜愛文學的語言一樣,我也喜愛科學的語言。科學的語言在我的眼裡始終散發著鬼魅般的光芒,它的組合方式對我構成了巨大的障礙,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它的背後隱藏著求真的渴望,它的語法結構里有上帝模糊的背影。

自從我知道相對論是一列「追趕光的火車」之後,科學論文在我的眼裡就不再是論文,它們是小說。小說,哈,多麼糟糕的閱讀,多麼低下的智商,多麼荒謬的認知。然而,天才的科學論文是小說,這是真的。

愛因斯坦告訴我們,「空間—時間」並不是一個平面,它是「有弧度」的,「彎曲」的。他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時間—空間」其實就是一張阿拉伯飛毯,因為翱翔,它的角「翹起來」了。我們就生活在四隻角都翹起來的那個飛毯裡頭,軟綿綿的,四周都是雲。這可比坐飛機有意思多了。我要說,「時間—空間」真性感,都翹起來了。

在我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一本科學圖書告訴我:宇宙在時間上是無始無終的,在空間上是無邊無際的。這是多麼無聊的表述。但是,不管怎麼說,宇宙的兩大要素是確定了的:第一,時間;第二,空間。作為一個人,我要說,人類所有的快樂與悲傷都與時間和空間的限度有關。我要住更大的房子,我要開更快的汽車,我要活更長的壽命。是的,人們都渴望自己在時間和空間這兩個維度上獲得更大的份額。

顧拜旦是了不起的,是他建立了現代奧林匹克。我要說,現代奧林匹克精神滿足的不是人類的正面情感,相反,是負面的。它滿足的是我們的貪婪。現代奧林匹克的精神在本質上其實就是兩條:第一,爭奪更多的空間;第二,用最短的時間去爭奪最大的空間。現代奧林匹克的精神偉大之處就在這裡,它把貪婪合法化了、遊戲化了。它不是滅絕貪婪,而是給貪婪以「出路」,也就是制定遊戲的規則。於是,貪婪體面了,貪婪文明了,貪婪帶上了觀賞性。最關鍵的是,現代奧林匹克有效地規避了貪婪所帶來的流血、陰謀、禁錮和殺戮。它甚至可以讓爭奪的雙方變成永恆的朋友。

看看所謂的「世界紀錄」吧,它不是空間上的數據就是時間上的數據。而那些既不能爭奪時間也不能爭奪空間的項目就更有意思了,它們會把你限定在假設的時間與空間裡頭。就這麼多的時間、就這麼大的空間,很公平。你們玩吧,最能夠利用時間或最能夠利用空間的人最終都會變成所謂的「贏家」。我想說的是,這個被爭奪的時間與空間其實是虛擬的,這一點很關鍵,它不涉及你神聖的、不可侵犯的房屋和私人領地。所以,兄弟們、姐妹們,來吧,來到現代奧林匹克的旗幟下,打吧,好好打!使勁打!更高,更快,更強。

在我還是一個鄉村兒童的時候,家裡一貧如洗。可是,我的母親卻有一塊瑞士手錶,叫「英納格」。方圓幾十里之內,那是唯一的。不是唯一的「英納格」,是唯一的手錶。我愛極了那塊「英納格」,它小小的、圓圓的,散發出極其高級的光芒。「英納格」,它神奇而又古怪的名字完全可以和「英特納雄耐兒」相媲美。因為這塊表,我崇拜我的母親。任何人,只要他想知道時間,得到的建議只能是這樣的:「去找陳老師。」沒有任何人可以質疑我的母親,我母親的口吻客氣而又平淡,其實是不容置疑的,這讓一個做兒子的倍感幸福——沒有人知道什麼是時間,沒有人知道時間在哪裡,我母親知道,就在她的手腕上。我的母親是通天的。

在我的童年我就肯定了一件事,時間是手錶內部的一個存在。這存在秘不示人,它類似於「上級的精神」,需要保密。手錶的外殼可以證明這一點,它是鋼鐵,堅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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