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廟」之戀——讀汪曾祺的《受戒》

又是120周年校慶,又是博士生會和研究生會的「登攀節」,浙江大學真是喜氣洋洋,到處都洋溢著活力。祝賀你們!客套話就不多說了,咱們直接開講。我今天給大家講的是汪曾褀的《受戒》。

《受戒》很著名,是汪曾褀先生標誌性的作品,簡單,明了,平白如話,十分地好讀。小說寫的是什麼呢?自由戀愛。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愛上了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夥子。就這麼一點破事,一個具備了小學學歷的讀者都可以讀明白。可我要提醒大家一下,千萬不要小瞧了「平白如話」這四個字,這要看這個「平白如話」是誰寫的。在汪曾褀這裡,「平白如話」通常是一個假象,他的作品有時候反而不好讀,尤其不好講,——作者並沒有刻意藏著、掖著,一切都是一覽無餘的,但是,它有特殊的味道。在我看來,在我們的古代文學史上就有一個很難講的詞人,那就是倒霉的皇上,南唐李後主李煜。「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都是大白話。老實說,作為一個教師,一看到這樣的詞句我就難受,撞牆的心都有。為什麼?這樣的詞句「人人心中有」。既然「人人心中有」,你做教師的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此時此刻,如果哪一位浙大的博士盯著我問:畢老師,「一江春水向東流」到底是什麼意思?這就能把我逼瘋。如果有一天,《錢江晚報》上說畢老師在浙江大學瘋了,你們要替我解釋一下:畢老師不是因為錢包被偷了發瘋的,他是沒有能力講授《受戒》,一急,頭髮全豎了起來。

《受戒》是一個戀愛的故事。明海和小英子,他們相愛了。有趣的事情卻來了,這個有趣首先是小說的結構。讓我們來數一數吧,《受戒》總共只有15頁,分三個部分。它的結構極其簡單,可以說眉清目秀。每一個部分的開頭都是獨立的一行,像眉毛:

第一個部分,「明海出家已經四年了」,順著「出家」,作者描寫了神職人員的廟宇生活,篇幅是十五分之七,小一半;

第二個部分,「明子老往小英子家裡跑。」沿著「英子家」的這個方向,作者給我們描繪了農業文明裡的鄉村風俗,篇幅是十五分之六,差不多也是小一半;

第三個部分,「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上船」了,愛情也就開始了,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在水面上私定了終身,篇幅卻只有十五分之二。這樣的結構比例非常有趣。我敢說,換一個作者,選擇這樣的比例關係不一定敢,這樣的結構是畸形的,很特殊。

就篇章的結構比例來說,最畸形的那個作家可不是汪曾褀,而是周作人。關於周作人,我最為嘆服的就是他的篇章。從結構上說,周作人的許多作品在主體的部分都是「跑題」的,他的文章時常跑偏了。眼見得就要文不對題了,都要坍塌了,他在結尾的部分來了小小的一俏,又拉了回來。這不是靜態平衡,是一種動態的平衡,很驚險,真是風流倜儻。魯迅的結構穩如磐石,紋絲不動。可周作人呢?卻是搖曳的,多姿的,像風中的蘆葦。魯迅是戰士,周作人是文人。汪曾褀也不是戰士,汪曾褀也是個文人。這一點非常重要。不了解這一點,我們就無法了解汪曾褀在八十年代初期為什麼能夠風靡文壇。

在新時期文學的起始階段,中國的作家其實是由兩類人構成的,第一,革命者,這裡頭自然也包括被革命所拋棄的革命者;第二,紅色接班人。從文化上來說,經歷過五四、救亡、反右和文革的洗禮,有一種人在中國的大地上基本上已經被清洗了,那就是文人。就在這樣的大語境底下,1980年,汪曾褀在《北京文學》的第十期上發表了《受戒》,所有的讀者都嚇了一大跳——小說哪有這麼寫的?什麼東西嚇了讀者一大跳?是汪曾褀身上的包漿,汪氏語言所特有的包漿。這個包漿就是士大夫氣,就是文人氣。它悠遠,淡定,優雅,曖昧。那是時光的積澱,這太迷人了。汪曾褀是活化石,(1980年)他還在寫,他保住了香火——就這一條,汪先生就了不起。是汪曾褀連接了中國的五四文化與新時期文學,他是新時期文學收藏里珍稀的「老貨」。請注意,這個「老貨」沒有半點不敬。可以說,有沒有汪曾褀,中國新時期文學這個展館將是不一樣的,汪曾褀帶來了完整性。你可以不喜歡他,你可以不讀他,可他的史學價值誰也不能抹殺。

我說了,汪曾褀是文人,深得中國文化的精髓。這樣的文人和嚴格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是有區別的,他講究的是腔調和趣味,而不是彼岸、革命與真理。他有他蘆葦一樣的多姿性和風流態。所以,我們看不到他的壯懷激烈、大義凜然,也看不到他「批判的武器」與「武器的批判」。他平和、沖淡、日常,在美學的趣味上,這是有傳承的,也就是中國美學裡頭極為重要的一個標準,那就是「雅」。什麼是「雅」?「雅」就是「正」。它不偏執,它不玩狂飆突進。「正」必須處在力學上的平衡點上,剛剛好。不偏不倚、不左不右、不前不後、不上不下、不冷不熱、不深不淺。「雅」其實就是中庸。「中庸」是哲學的說法,也可以說是意識形態的說法,「雅」則是「中庸」這個意識形態在美學上的具體體現。

我們先來看小說的第一部分。小說是這樣開頭的:「明海出家已經四年了。」「出家」是個關鍵詞,「出家」的意思我們都懂,就是做和尚去。這句話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們,接下來汪曾褀要向我們描繪廟宇里的生活了。關於小說的開頭,格雷厄姆說過一句話:「對小說家來說,如何開頭常常比如何結尾更難把握。」為什麼難把握?這裡頭就涉及到小說閱讀的預期問題。廟宇會給我們帶來怎樣的閱讀預期?煙霧繚繞,神秘,莊嚴,肅穆。這是必須的,這一點我們從小說的題目也可以體會得到,《受戒》嘛,它一定是神秘的、莊嚴的、肅穆的。與此相配套的當然是小說的語言,你的小說語言必須要向神秘、莊嚴與肅穆靠攏。你的語言不能搭拉著拖鞋,得莊重。

可是,汪曾褀並沒有莊重,他反過來了,他戲謔。關於做和尚,我們來看看汪曾褀是怎麼說的:

就像有的地方出劁豬的,有的地方出織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明海)的家鄉出和尚。

大家笑得很開心。你們為什麼要笑?——你們不一定知道你們為什麼會笑。在「和尚」這個詞出現之前,汪曾褀一口氣羅列了6種職業,其實有點羅唆。但是,這個羅唆是必須的。這個羅唆一下子就把「和尚」的神聖給消解了。這裡的「和尚」突然和宗教無關了,和信仰無關了,它就是俗世的營生,乾脆就是一門手藝。我們回過頭來,再來看一看這六種職業吧,劁豬,織席子,箍桶,彈棉花,畫匠,婊子。——這個次序是隨意的還是精心安排的?我們不是汪曾褀,我們不知道。但是,如果《受戒》是我寫的,我一定和汪曾褀一樣,把「婊子」這個行當放在最後。為什麼?因為「婊子」後面緊跟著的就出現了「和尚」。婊子是性工作者,大部分人不怎麼待見,這個詞是可以用來罵人的;而和尚呢,他的性是被禁止的,他被人敬仰。汪曾褀偏偏把這兩個職業攪和在一起,這兩個詞的內部頓時就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價值落差——正是這個巨大的價值落差讓你們笑出聲來的。這就是語言的效果。什麼都沒動,僅僅是語詞的次序,味道就不同了。語言的微妙就微妙在這些地方。如果是「和尚」的前面出現的是「畫匠」或「箍桶匠」,意思是一樣的,但你們不一定能笑得出來。

許多人都說汪曾褀幽默,當然是的。但是,我個人以為,幽默這個詞放在汪曾褀的身上不是很太精確,他只是「會心」,他也能讓讀者「會心」,那是體量很小的一種幽默,強度也不大。我個人以為會心比幽默更高級,幽默有時候是很歹毒的,它十分地辛辣,一棍子能夯斷你的骨頭;「會心」卻不是這樣,會心沒有惡意,它屬於溫補,味甘,恬淡,沒有絞盡腦汁的刻意。不經意的幽默它更會心。有時候,你刻意去幽默,最終的結果往往是「幽默未遂」,「幽而不默」的結果很可怕,比油腔滑調還要壞,會讓你顯得很做作。附帶提醒大家一下,要小心幽默。如果你是一個幽默的人,你自然可以盡情地揮灑你的智慧,就像莫言那樣。如果你不是,你最好不要隨便追求它。

幽默是公主,娶回來固然不易,過日子尤為艱難,你養不活她的。

現在我們就來看一看,汪曾褀在描繪廟宇內部的時候是如何會心、如何戲謔的。依照汪曾褀的交代,菩提庵里一共有六個人。除了小說主人公明海,那就是五個。關於這五個人,我們一個一個看過去:

1.老前輩叫普照,一個枯井無波的老和尚。汪曾褀是怎麼介紹他的呢?汪曾褀一板正經地告訴讀者:「他是吃齋的,過年時除外。」說一個資深的和尚是「吃齋的」,過年的時候還要除外,你說,這樣的正經是多麼地會心。我們不一定會噴出來,但是,心裡頭一定會喜悅,——這和尚當的,哪有這麼當和尚的。

2.再來看仁山,也就是明海的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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