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與劍影之間——讀海明威的短篇小說《殺手》

1994年,李敬澤老師第一次讀到了我的小說,在21年之後一次的閑聊中,他說,是小說里的「刀光劍影」引起了他的興趣。是的,我喜歡小說里的「刀光劍影」,當然,這是一個比喻性的說法。我今天的話題就是小說里的刀光劍影,不是比喻性的,是真正的刀光劍影。在這樣一個話題下面,談一談海明威的《殺手》也許是一個特別正確的選擇。

《殺手》很著名。解讀《殺手》的文章非常多。我一點也不可能比別人更高明。能不能談得好呢?我也不知道,那就試試吧。為了把這個問題談好,我們先來說一點小說的常識。

小說是寫人的,這就決定了一件事,——在小說的陳述句里,陳述句的主語絕大部分都是人物的名字。這個是很好理解的。但是,太多的人名會讓小說的陳述不堪負重,小說也會顯得特別地傻。所以呢,代詞出現了,也就是他,她,他們,她們。是代詞讓小說的陳述變得身輕如燕的。

但代詞也有它天然的缺陷,那就是代詞的不確定性。如果人物超過了一個,你在使用的時候又過於隨意,問題來了,那個「他」到底是誰呢?千萬不要小瞧了這個「他」,許多寫小說的其實都不會使用,這裡頭甚至還包括一些「著名」的作家。舉一個例子吧,在一個段落裡頭,作者描寫了兩三個男人,到了下一個段落的第一句話,作者突然冒出一個「他」來,——這對我們讀者來說簡直就是災難,「他」是張三?李四還是王二?這就需要我們慢慢地讀下去,回過頭來再去找。這是一份額外的附帶,同時也是一份沒有任何美學價值的負擔。

代詞就是代詞,它必須有所指代。如果指代不清晰,讀者根本就搞不清你的指代到底是什麼人,小說的人物在讀者的眼裡就會漂移,最終失去了獨立的身份。

為什麼要說這個呢?就因為我們要說海明威了。海明威的小說有一個特點,喜歡對話,這個我們都知道。海明威的小說還有另外的一個特點,簡潔,能省則省。如果把這兩個問題合而為一,我們很快就會發現,在海明威的小說裡頭,對話往往沒有名字,就是對話本身。我想說,這是海明威的伎倆,讀他的短篇小說你是不能一目十行的,他想拖住你。你要是讀得太快,你就搞不清哪句話是哪個人說的了。

對了,海明威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理論,也就是我們都知道的「冰山理論」。他說,他的小說像「冰山」,他往往只寫了「八分之一」,其餘的「八分之七」呢,都在「水下」。我想告訴你們的是,海明威是一個愛虛榮的傢伙,海明威也是一個喜歡誇張的傢伙,他在體能和智力上都很自負,他喜歡和讀者較量智力,他是不可能去體諒讀者的,——你要是能讀明白,挺好,你要是讀不明白呢?拉倒。「冰山」嘛,哪能什麼都讓你看得見。他就是喜歡把自己搞得特別地玄乎,這一來他似乎就特別地偉大。不要聽海明威虛誇同學們,一篇小說只寫了「八分之一」,其餘的「八分之七」都在「水下」,這是不可能的。詩歌可能,散文可能,小說則不太可能,小說有它的硬指標、硬任務,這是由小說的性質決定了的。當然,小說所涉及的思想或問題特別地巨大,那是另外的一個話題,這個你們懂的。任何一部好作品都有它的言外之意,都不可能只保留在字面上,從這個意義上說,海明威其實一點也不特殊。

但是,海明威畢竟又是特殊的。不能因為他喜歡誇張我們就不承認他的「冰山理論」。這是兩碼事。海明威的特殊性主要體現在他的刻意上,他就是喜歡把許多內容刻意地摁到「水下」去。在這一點上他做得非常棒。也正是在這一點上,海明威讓他和別的作家區分開來了。

有一句話我不得不說,海明威所謂的「八分之七」是作家特殊的表述方式,他痴迷的是驚世駭俗,不是數學,更不是統計,我們不能拿著尺子和表格去審計一個作家所說的話。關於小說,許多作家都有驚世駭俗的說法,最極端的例子要數福樓拜,他說,「小說就是通姦」。他當然可以這麼說,但我們做讀者的不能認為我們讀小說就是「捉姦」,那就太齷齪了。

在《殺手》前半部分,也就是亨利快餐店裡頭,海明威總共寫了五個人物。都是男人:1、阿爾,2、馬克斯,——這兩個是殺手。3,服務員喬治,4,廚子薩姆,——這兩個是亨利快餐店的工作人員。5,顧客尼克。

我想說,如果這個短篇換一個作家去寫,他會把這五個人物交代得清清楚楚的。這個一點也不難,高中生都可以做到。但是,因為作者是海明威,他放妖蛾子了。他不是喜歡寫對話么?也行,對話不是有主語么?你總得交代哪句話是哪個人說的吧?海明威卻不這麼幹了。他的對話不要說沒有主語,許多時候連代詞都沒有。海明威也真是省到家了。

我們都有一個共識,讀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有難度,那個難主要體現在敘事的風格上,我們不熟悉他那個調調。一但熟悉了,其實也不難。其實,別看海明威的語言那麼簡單,他的短篇小說真的不好讀。你要慢,一點一點的捋,只有這樣,你才能知道海明威到底藏著怎樣的深意。的確,在海明威的小說里,許多東西確實被他放在了「水下」。我的工作就是把「水下」的東西給撈出來,撈出來讓給你們看一看。我們就在快餐店的部分先選擇兩個點。

在小說的第一行,兩個殺手走進了亨利快餐廳。第二行,服務員喬治問兩個殺手吃什麼。就在第三行,海明威寫道:

「我不知道,」其中的一個說到,「你想吃什麼,阿爾?」

可是,到了第八行,海明威卻是這樣寫的:

「我要一分加蘋果醬的烤嫩豬排,還有土豆泥。」第一個人說。

問題來了。

你看看,在小說的開始,海明威只交代了一個殺手的名字,是阿爾。另一個人呢?海明威不僅沒交代,反而使用了兩個更加模糊不清的稱謂,一個是「其中的一個」,一個是「第一個人」。從讀者這個角度來說,這是不可思議的。人物的名字還沒有搞清楚呢,又冒出來「其中的一個」和「第一個」了,你海明威想幹什麼呢?稍安毋躁,這裡頭的名堂可多了。

我至少可以和你們談兩點。

第一,如果海明威是一個佚名的作家,需要我對他進行考證,我會得出什麼判斷?我會說,這是一個1895年之後才開始寫作的作家。為什麼?就在這短短的幾句話里,海明威得小說動用了電影的語言,是電影的思維方式。

——兩個殺手進入餐館了,鏡頭是跟著他們的。其中的一個說話了,海明威當然要這樣寫:「其中的一個說」。這就是「客觀視角」。

——然而,進來的不是兩個吃飯的顧客,而是殺手。他們說話的語氣極不正常。唯一的顧客,也就是科尼,即刻感受到了這種異樣。他的注意力頓時集中在了這兩個殺手的身上。在尼克的眼裡,兩個殺手是一前一後進來的;也有這樣的可能,尼克覺得,這兩個人一個是搶手,一個是幫凶,這就需要尼克去判斷了。但是,不管怎麼說,兩個殺手在尼克的眼裡有區別,「其中的一個」是「第一個」。提醒大家一句,「一個」是客觀的,而「第一個」只能是主觀的。這就是「主觀視角」。

第二,關鍵的地方來了:在「其中的一個」變成「第一個」的過程中,鏡頭由「客觀鏡頭」轉換成了「主觀鏡頭」。換成小說的說法,也就是「客觀描寫」變成了「主觀描寫」。

現在的問題是,海明威為什麼要轉換視角?秘密就在於,快餐店的環境突然變了,快餐店的氛圍突然變了,顧客尼克的心理也只能跟著變。海明威在這個地方必須要對尼克的心理有所交代,但是,他所謂的「交代」一個字都沒有,而是交給了稱呼的改變。在這裡,稱呼的轉換產生了一個奇妙的功能,附帶著把尼克內心的變化交代出來了,尼克緊張了,尼克全神貫注了,——這些都在「水下」。我要說的是,海明威描寫人物的心理非常有特點,他很少切入人物的內心,而是描寫人物的外部動態,——由人物的動態出發,讓讀者自己去體會小說人物的心理。

在我們閱讀小說的時候,最需要注意的正是這些地方。這是一個「文學的」讀者該乾的事情。我們必須把「讀小說」和「看故事」嚴格地區分開來。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小說就是小說,通俗小說就是通俗小說。

現在我們明白了,如果《殺手》這個小說不是海明威寫的,它換了一個作者,《殺手》的開頭很可能就是這樣的:

「尼克在快餐店裡剛剛吃完一碗雞蛋炒飯。兩個詭異的男人闖了門進來了。他們一前一後,前面的那個叫馬克斯,後面的那一個則是阿爾。服務員喬治走上來,問他們想吃什麼。馬克斯用他雪亮的目光掃了掃四周,說,不吃,附帶著問了對面的阿爾,說,你呢?阿爾頭都沒抬,他的回答與馬克斯如出一轍:不吃。尼克突然緊張起來,——什麼都不吃,那你們到餐館來幹什麼?來著不善哪。尼克重新把他們倆打量了一遍,他們到底是幹什麼來的呢?第一個進門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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